┏━━━━━━━━━━━━━━━━━━━━┓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整理 ┃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 ┃ ┃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 《[穿越]烽火龙行》作者:成于乐cyber 文案 一位总裁,他英俊多金,他春风得意,他前途无限,他…… 他穿越了。 往昔熟悉的一切瞬间不复存在, 自此踏入一场吉凶未卜的欧洲二战之旅。 罗马,仲春,万神殿。 所谓永恒,就是你站在那里,转身回眸,注视着我。 从此我千里追寻,行过荒凉与烽火。 当一切走向终结,“千年帝国”最后的战伐将寂, 时间这位伟大的作者,将会为你我写出完美的结局。 一九四四—一九四五 罗马—柏林 烽火连天,绝地龙行 1v1,主攻,美攻美受(阳光妖孽攻×清冷忠犬受←_←并且这是一只强受),HE PS1:背景是欧洲但这两个货都是中国人~ PS2:喜欢军服和诱攻的妹子们请愉快地戳进来吧~↖(^ω^)↗ 内容标签:穿越时空 制服情缘 强强 甜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盛锐 ┃ 配角: ┃ 其它:1v1,主攻,美攻美受,强强,HE 【前篇:烽火龙行】 ☆、序章 很多非同寻常的事情都有一个寻常的开始。 对盛世集团二十五岁的年轻总裁盛锐来说,那天的一切都普普通通。 只是当他后来回忆时才意识到,那是他的人生陡然转往不可预料的方向之前,在办公室度过的最后一天。 总裁办公室在八十八层。从三百五十米的高度看下去,世间的车水马龙都宛如蝼蚁。 虽已是春暮时节,室内依然姹紫嫣红,一片牡丹花海。 “……那么,具体的合作事宜,等下周我到柏林拜访时再与您详谈。祝您工作愉快。” 结束了与德国方面的视频通话,盛锐合上手中跨国投资项目方案,旋转座椅,把目光投向桌旁直径一米的大理石地球仪。在那上面,盛世集团的图标已遍布欧亚大陆东部,正向着中欧蔓延。 他从桌上拿起一枚底部带有吸盘的图标,直直投向德国版图右上角一个红色的圆点。 ——柏林。 那里,就是他眼下正要进军的地方。 自沃顿商学院毕业后,他进入父亲名下的企业,在极短的时间内由财务总监升任总裁,令原本前景黯然的盛世集团呈现再度崛起之势。 于公众而言,比他的业务能力更出名的是两件事:一是他出众的容貌,二是他对牡丹花的偏好。 每年四五月间正值花期,市内众多私人会所竞相为他承办牡丹展,名流毕至,佳丽云集,吟咏作乐,赏花品茗,一时成为各家媒体浓墨重彩渲染的风雅盛况。而盛世集团也借由这股东风一举打开了更为广阔的市场,被业界半是调侃半是赞赏地称为“花样营销”。 看看今天的工作暂告段落,盛锐瞥一眼时间,起身走向旁边沙发:“清蓝,你在干什么?” 沙发上半躺半坐的女子闻言,冲他晃了晃正在翻阅的时尚期刊。封面上的大幅照片正是摄于这间办公室内,以大朵虚化的牡丹构成巧妙的前景,盛锐凭窗而立,一派精英风范。旁边印着醒目的标题:“盛世牡丹——商界钜子的锐意人生”。 “想不想听听他们在专题里是怎么说你的?”盛清蓝夸张地清一清嗓音,声情并茂地念道:“这样一个男人,我们确实只可用牡丹来比拟。既有古典浸润的醇厚,更有‘只做人间富贵花’的恣意。于万千红紫之中,张扬地独占观者的目光。” 她扔下杂志笑得仰面朝天,“哎哟喂,我今天才算知道什么叫‘夸成一朵花’了!哪有这么形容男人的啊?哥,我决定了,以后就叫你如花!” 盛锐一挑眉梢:“花也分雌株和雄株的嘛,怎么就不能形容男人了?——要是我没看错的话,您那只纤纤玉爪现在正在摆弄的,好像就是一株雄蕊吧。”话音稍顿,猫似的俊眸中掠过一丝戏谑之色:“嗯,如果你对雄蕊有兴趣,我建议你多研究研究其它物种,比如人类。” “滚远,你这个资深流氓!” 盛锐敏捷地侧身躲过飞来的杂志,同时伸手一勾,取过她面前茶几上的平板电脑,浏览一遍屏幕上的内容:“又是穿越小说?你还真是看不腻。” “因为有意思嘛。”一言及此,盛清蓝即刻精神大振:“你想,一个人本来生活得好好的,突然被扔到完全陌生的环境里,失去了原来的一切,到底会做些什么?——哎对了,哥,你不是对二战时候的欧洲很感兴趣吗,要是穿越到了那个年代,你会怎么样?” “我会吓死。”盛锐十分肯定地用力点点头。 “嚯——!”盛清蓝拉长声音揶揄,“您还会害怕哪?人民群众总结了,祸害活千年。依老衲看来,施主这个品种的妖孽,搁在哪里都能生存得有声有色。” “谢谢夸奖。不过,妹子,哥哥我也总结了。”盛锐一本正经地竖起食指晃了晃,“人世很艰难,不要想当然。另外,你休着假还跑到公司来,就是为了跟我探讨妖孽的生存之道?” “别提了,还不是因为齐宇那头猪!”盛清蓝愤然,“本来说好了趁着这个假期去旅游的,结果那家伙前天晚上突然告诉我说要出差,赶不回来,真是气死我了。” 盛锐摇头轻哂:“当你男朋友可真辛苦。本来放假还得出差就够倒霉了,还要反过来落你埋怨。我都同情他了。” “你们男人就会互相包庇,你也不比他强到哪儿去。”她调转炮口瞄准盛锐,“之前还信誓旦旦说什么今年一定陪我去参观巴黎时装周,结果呢?结果呢?”她一边说一边大摇其头,“男人哪男人,真是一个都信不过。” 盛锐摸摸下巴,正色凝眉:“确实不太像话。这样,我陪你逛街作为补偿。” “难得大哥有如此雅兴。打算去哪儿?B座还是C座的商务区?或者再降低点标准,茶水间旁边的便利店也是可以考虑的。” “都不好。香榭丽舍怎么样?” 盛清蓝冷嗤:“好啊,我家旁边的步行街就叫香榭丽舍。走吧,送我回家。” 盛锐回身走向办公桌,从抽屉里取出盛清蓝的护照,悠然翻开内页的签证给她看。 毫不意外地,当场收获了她的大呼小叫:“天哪!你什么时候……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一声?” “还不是想给你个惊喜。你也不想想,从小到大,我哪一次答应你的事没做到?居然说信不过我。”盛锐露出一脸伤心欲绝之色。 “我错了我错了。么么哒,哥哥最好了。”盛清蓝笑逐颜开,把护照抢在手中细看,又略生疑惑:“这是意大利签啊,不是要去巴黎吗?” “哦,法签比较难。我们在意大利多待几天就是了,正好我想先去罗马散散心。”盛锐故意说得漫不经心,以免她起疑。 一小时后,明黄色的跑车驶出了地下车库的盘旋坡道。 盛锐悄瞥一眼后视镜,盛清蓝靠在后排的椅背上,正专心致志地输入信息。从她气呼呼板着脸的样子不难猜测出,接收消息的对象准是齐宇那倒霉孩子。 盛锐内心莞尔。这次的巴黎之行其实另有目的,时装周仅仅是个幌子罢了。 不过,眼下他暂时还不能向盛清蓝透露只言片语,必须等一切都安排妥当才行。届时他敢保证,这次旅行必将令她喜出望外,终生难忘。 而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对于他自己,这次旅行竟是更加刻骨铭心。 ☆、第一章 罗马 〖时间是最好的作者,它总会写出完美的结局。——卓别林〗四月末的罗马,艳阳高照。 用过午餐,盛清蓝拉着盛锐在科尔索大道逛街。这是一条贯穿半个城市的商业街,十里软红尘之中,琼楼杰阁栉比鳞次。 她不是第一次来罗马,但每一次都像是初来乍到般新鲜。这座号称“永恒之都”的城市,就像一个捉摸不透的恋人,总会随着时光变幻出别样的风情。 与她相反,盛锐的心思完全在别的地方。 每隔一会儿,他的手机就会发出接收到新的邮件的震动。而他一定会立刻停下脚步,把邮件仔仔细细看完。 坐在街角咖啡座歇脚时,盛清蓝终于忍无可忍抱怨道:“哥,你陪我出来度假还这么忙,太没诚意了。” 盛锐依然埋首于屏幕,连眼睛也不抬:“应该是我这么忙也不忘陪你度假。你思考问题的角度要正确。” 她正待反唇相讥,蓦地眼尖瞥见他手机上一幅照片,不禁眼睛一亮:“啊,那是巴黎丽兹酒店吗?” “嗯,是我们预定的房间。” “让我看看,我们住哪一间?”盛清蓝兴奋不已。她从没在丽兹酒店住宿过,只去过一次L’Espadon餐厅。至今回想起那里的云纹穹顶和镀金廊镜,犹似置身于云端的宫殿。 “急什么,去了不就知道。”盛锐毫不客气地打掉她伸过来的爪子,把屏幕转到了一个她看不见的角度。 “切,故作神秘。”盛清蓝扁扁嘴,端起咖啡杯,目光顺势在盛锐身上逡巡一番。这个被定制衬衫包裹着的奶油般的贵公子,举手投足之间都流露着因惯受追捧而特有的自信与自得。 凯撒·丽兹创建巴黎丽兹酒店的理念是:一个王子对自己宫殿所期许的所有典丽奢豪。 而她眼前的这个男人,能够满足一个女人对自己的王子所期许的所有俊美优雅。 好一朵人间富贵花。 “妖孽。”她恨恨地吐出两个字。 “又夸我了?多谢。”盛锐收起手机,气定神闲地一笑。 从小到大,盛清蓝从来就没见过他生气或沮丧。他在美国留学的时候,有一次公寓遭了贼,能丢的全丢了。偏巧那时候他正在跟父亲冷战,父亲断了他全部的经济来源。她担心之下偷偷打电话过去慰问,谁知他老人家依然乐呵呵像是没事人一样:“什么都没啦,我得去卖身挣晚饭钱啦。多少钱一夜你肯包我?报个价让我参考一下。”真是没心没肺。 盛清蓝百无聊赖地抠了抠指甲上的水晶雕花,把目光转向罗马行人如织的街头:“真没意思。你不理我,齐宇那头猪也一点儿消息都没有,问他去哪出差也不说。哎,他到底在忙什么?” “我哪会知道。”盛锐含糊其辞地转移话题,指向路东:“喏,就快到你最喜欢的许愿池了,去扔硬币吧。” 特莱维喷泉池边,人头攒动。一泓粼粼轻漾的碧波横亘在高高矗立的大理石海神像前,池底密如细鳞的硬币在阳光下熠熠闪闪,被微凉的池水容纳和洗涤着,仿佛一个个未及诉说的愿望。 盛清蓝从挎包里找出一枚一欧元硬币,塞到盛锐手中:“哥,你也去许个愿吧。不管怎么说,今天毕竟是你生日嘛。” 由于种种原因,盛锐从小就没有过生日的习惯,家里人通常也不提起。 盛锐接过硬币走向池边,见盛清蓝没有跟来的意思,问道:“你自己怎么不去?” 她做个鬼脸:“我上次来的时候许过啦。”希望齐宇快点向她求婚。这个愿望实现之前,她不想再许别的。“你别管我,快点去。”她把他推了过去。 等到排在前面的一位金发女子让出了位置,盛锐走上前去,像其他人一样转过身背对着喷泉池。正要把硬币从肩头抛出,手机忽然震动起来。一看来电人,他立即退到旁边去接听。 “哥,邮件都看过了吧,我这边全都准备好了。”齐宇说。 “辛苦了。我们明天飞巴黎。” “那个……清蓝说起过我吗?” “嗯,说你是猪。” “……这样真的好吗……” “不怕,她现在越生气,到时候就会越感动。你的台词都背熟了吗?” “背熟了。可我老怕关键时刻会掉链子……” “那就再多背几遍。”盛锐语重心长,“妹夫,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要是到这一步还搞砸,你真的只能洗洗睡了。” 鸭梨山大的齐宇同学惆怅地挂断了电话。几天之后,他面临着一项艰巨的任务。 盛锐自小疼爱盛清蓝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对她的要求总是百依百顺。盛清蓝崇拜拿破仑,更向往他与约瑟芬之间的爱情。于是盛锐煞费苦心地安排了一场独属于她的加冕大典。 下个周二卢浮宫休馆时,德农馆的Daru展厅将会特别为他们一行人开放一小时。齐宇将在那幅著名的油画《拿破仑一世加冕大典》前面向盛清蓝求婚,并为她奉上一顶特别定制的Chaumet头冠,与画像上约瑟芬皇后所佩戴的是相同款式。 私人租用卢浮宫自然不是那么容易的。经过方方面面的交涉协调,最终得以成事,但盛清蓝原先预定的出行日期已迫在眉睫,筹备时间不够了。 盛锐和齐宇一商量,决定分兵两路。盛锐在罗马拖住盛清蓝,与此同时,齐宇在巴黎忙得紧锣密鼓。从今天一大早,现场的照片和各方面的确认信息就源源不断用邮件发送给盛锐。头冠、头纱、摆花等一应物品已送入丽兹酒店的房间,摄像师和礼仪也都已模拟演练过走场。 到现在为止,所有的事都在按计划进行。 盛锐习惯性地弯了弯唇角。他喜欢这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 刚要收起手机,忽又进来了一封新邮件。 看着那个发件人的名字,他犹豫了片刻,点开。 那是一封不算太长的信。 刚刚看完,冷不防一只纤纤玉爪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眼前一晃。手机不翼而飞,落入那只爪中。只见盛清蓝气势汹汹站在面前:“好好的心情都叫你给弄坏了,现在开始,这个归我保管。” 这还不算,她又“顺带”掳走了他的钱夹:“这个也暂时归我。刷你的卡不心疼。” “……”盛锐对她报以无尽的鄙视,“动作这么娴熟,扒手团伙特训过你吗?” “怎么,有意见?”她翻他一个白眼,“我接着逛街去了,放你一马,你也自个儿散心去吧。要是实在没事干,回酒店睡觉也行。”走出两步,她又回头说道:“你呀,得学会放松。总是把自己逼得那么紧,会出毛病的。” 她离开之后,盛锐无所事事,想起万神殿离这儿不远,便穿过科尔索大道向西漫步而去。与盛清蓝喜欢许愿池一样,万神殿是他在罗马每行必至之处。 也许是因为明天五月一日万神殿不开放,今天来这里的游人竟多得出奇,连门廊和台阶上都水泄不通。 盛锐向来不喜欢拥挤之处,便打算去广场北边一家冰淇淋店小坐片刻,忽想起钱包和手机都被没收了。现在他浑身上下全部的财产,就是口袋里那枚没有扔出去的一欧元许愿硬币。 罢了。天气这么好,随便散散步也不错。 他双手插兜,低着头在万神殿前面的罗通达广场上溜溜达达,思索着几天之后柏林的那场商务谈判。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思绪猛然被一种声音打断。仿佛空袭警报般的不祥尖啸,在耳边持续回响。 他诧异地举目四望。 刚才还熙熙攘攘的广场不知何时变得空旷寂静,一个人影也看不到。四周琳琅的店面全都不见,代之以破败的房屋。万神殿大门紧闭,一片萧索,只有台阶前的方尖碑依然孤零零地伫立着,周围拍照的游客全都不翼而飞。 呼应着警报的尖啸声,从西北边台伯河方向,一组飞机压着天际线低掠而来。 身为二战兵器迷,盛锐对那种翼展结构和独特双垂尾翼并不陌生——美国B-24“解放者”远程轰炸机。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白茫茫的意识中,缓慢地浮现出两个金星乱冒的大字:卧,槽。 ☆、第二章 万神殿 【1944年4月,罗马】 一九四四年春季,意大利的战局如火如荼。 隔着古斯塔夫防线,盟军与德军南北对峙。狭长的亚平宁半岛上,狼烟四起,烽火连天。 罗马,就在烽火的中心沉默地伫立。 万神殿的台阶前,本堂神父帕德里奥看了看暮色渐染的天空,在胸前划了个十字。他是个瘦小枯槁的老人,宽大空荡的绿色袍服和白色长衫里面足够塞下三个身体。风一吹来,头顶那一圈稀疏的灰白头发就在空气里有气无力地飘动,像一团陈年的旧蛛丝。 因为战事,万神殿久已不做弥撒,大门紧闭。神父穿过门廊,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打开铁链上粗大的挂锁。用力向内一推,两扇七米高的青铜雕花门板豁然洞开。故纸的霉味扑鼻而来,夹杂着些微灰尘的气息,像在提醒来访者,这个地方贮藏了多么悠长的岁月。 神父转过身,一只手举起四四方方的老式金属挂灯,抬起另一只手勾了勾,招呼着跟随在身后的人:“到这儿来,孩子。” 从石造穹顶的天窗透进来的暮光照亮了寂静无人的万神殿。直径四十多米的圆形大厅内,一排排一人多高堆垛整齐的板条箱几乎占满了视野,令人仿佛置身于一个大型货运仓库。地板上铺着厚厚的油毡,每个箱子的尖角都用布条包裹,以防止碰坏大理石地面和墙壁。 神父在板条箱中间留出的狭窄甬道上小心翼翼地挪步。他的脚踝扭伤了,这使得他走动时像一只摇摇摆摆的企鹅。他一直来到大殿中间,圆形天窗的正下方。这里没有堆放物品,空出了一片大约二十平方米的地面,放着一床简陋的铺盖。 “如果你不害怕一个人在这里过夜,可以睡在这里。”神父说道,又竖起手指,指向那个天窗:“下雨的时候用防水布把箱子盖上,记得检查地面那些排水孔是不是通畅。还有这盏挂灯——”他用手扳了扳玻璃灯箱前面一块可以活动的金属板,“记得睡觉时要熄灭,这里面是碳化物燃料,小心不要引起火灾。” 得到了对方的应诺之后,神父叹了口气,抚摸着身旁一口板条箱:“对不起,孩子,不要怪我这个老头太啰嗦。差不多半个罗马的藏书都在这里了,请你一定、一定,要照看好它们哪。” 年初,盟军打到了距离罗马只有一百三十公里的卡西诺镇,对那里的轰炸持续了一个多月。时常会有机群从罗马上空黑压压地飞过,惹得警报大作。虽然罗马是不设防城市,未曾受袭,却已是满城人心惶惶。 从那时起,未雨绸缪的帕德里奥神父就开始着手做一件事:把罗马城内图书馆和档案馆的资料运送到梵蒂冈或收藏到教堂,希望它们可以躲过或许会到来的劫难。 做这件事几乎只能依靠私力。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岁,教廷和意大利文物部门都无暇他顾,即使有精力,也主要放在雕塑和绘画那些价值连城的艺术珍品之上,对于书籍的关注度要小得多。帕德里奥神父连一个固定的帮手也难以觅得,只好拖着老迈的身躯到处奔走。 幸运的是,他遇到了一个志愿者。 这个年轻人自称叫Ray,能说简单的意大利语。据他自己说,他是中国来的留学生,证件和财物全都在空袭中丢失了。他愿意给神父当帮手,希望借此换取食物和落脚之处。 经过一段“试用期”,神父认为他很可靠,头脑也清爽,决定把万神殿的工作交给他。 这个年轻人,就是不幸穿越了的总裁大人。 最初一段日子,盛锐过得不堪回首。 精神的痛苦自不必说。每一天每一天,他都在思考着两个严肃的哲学命题:一、我一定在做梦;二、这tm不科学。 而更具威胁力的痛苦来自于身体。足足有一个月的时间里,他没吃到过一餐像样的食物,仅仅有从施粥所得到的一丁点少得可怜的救济。 雪上加霜的是,他的胃病犯了。 这个病是他在宾夕法尼亚大学念书时落下的。沃顿商学院的竞争很激烈,人人都是自命不凡的未来商界精英,稍不留神就会被打到废柴的队伍里不得翻身。结果,他患上了胃溃疡。从此以后,只要精神太紧张或是生活不规律,就会旧病复发,提醒他善待自己的身体。 现在,又是这绞痛的胃使他从震惊和狂乱中清醒过来。他意识到,假如再不停止惶恐,想办法觅食喂养自己,那么他很快就会成为罗马街头一具硬邦邦直翘翘的无名尸体。 最终在一个饥寒交迫的夜晚,他审视着自己命薄如纸、饿得要死的现状,做出了一个伟大的决定:爱咋咋地吧。 不再试图弄清楚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接受眼前的一切,就好像他自从出生起就在这里生活,并且要一直生活下去。 然而,决心很坚强,现实很凄凉。 到处尝试着找零工谋生的时间里,他逐渐意识到一件事:他不幸来到了意大利二战史上物价最奇葩的一年。 四年前,战争刚开始不久的时候,一个罗马人一天的平均生活成本是五里拉。 今年是一千里拉。 他当前的全部财产是一欧元。 而且还不能用。 这种“风萧萧兮易水寒,想吃饭兮没有钱”的心情,怎一个愁字了得。 幸运的是,一个偶然的机会,他注意到了需要雇用帮手的帕德里奥神父。没费太大力气,他就赢得了这份工作。 要干的活很简单:首先是整理登记,把每本书的信息详细记录下来,便于以后重新归档;其次是清洁养护,定期晾晒,以免这些脆弱的纸张发霉生蠹。 作为报酬,他每天能得到一份土豆汤、一点蔬菜和两块面包。说是面包,其实只是一种粗制的、混合着麸皮和碎玉米的黑面团。不是神甫吝啬,每人每天的定量配给只有二百克,还经常不够数。光是这么一丁点食物,就可以卖到一两百里拉甚至更多。 盛锐对于这样的安排毫无意见。待在万神殿令他感到安心,就好像一个跑丢了的小孩待在跟大人走散的地方,期盼着会有人来找他。 神父离开之后,盛锐从里面锁好大门,整个万神殿就成了他的私人空间,一个独立的世界。按照神父所交代的把一切事务打理完毕,他在那张简单的床上躺了下来,双手叠放在脑后,仰望着几十米高的穹顶中间那个圆形天窗。 这个天窗叫做“天眼”,是万神殿最著名的奇观。 白天,阳光从这里照入,被环绕在周围的一排排雕镂方格映衬,有一种放射状的视觉效果。更为奇妙的是,在特定的时间,光斑会依次照亮大殿内壁上层的七个凹龛。某种程度上来说,整个万神殿就是一个巨大的日晷。 而在这样晴朗的夜晚,则可以透过它仰望星空。 从他躺着的地方向左边看去,有一尊圣母像。他远远地望向它——确切地说,是望向那个方向。因为没有灯光照明又被箱子重重遮挡,他其实什么也看不见。但那尊雕像的姿态却无比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中:圣母玛利亚平伸着双臂,表情沉静,手中抱着圣婴。 雕像基座下方就是拉斐尔的墓室。此时此刻,生与死,人与神,短暂的俗世与永恒的星辰,都在这个空间内奇妙地并存着。 他不是基督徒,以往每次来这里参观时也没有什么感觉。然而这样的夜晚,却有一种奇异的悲悯在某个瞬间击中了他的心。 在把基督奉献给世人之前,圣母玛利亚究竟是以怎么样的心情,面对着自己注定将会失去的孩子呢? 那或许是凡人永远也无法知道的,因为凡人总是执著于失去之物。 他把手伸进衣服内袋,掏出那枚一欧元硬币,放在掌心把玩。硬币是德国造的,背面铸着“联邦之鹰”图案。因为每晚都摩挲,它变得晶莹锃亮,仿佛一面光可鉴人的小巧铜镜,反射着从“天眼”落入的星光。 他的财富,名誉,地位,全都以一种莫名其妙的方式在转瞬之间失去了。只有这枚硬币留了下来,像一个来自于前世的未了之愿。 不管出于什么样的原因,也不管他愿意不愿意接受,那些曾经的过往都已结束,至少是暂时结束了。 他强迫自己相信:假如现在这一切都是命运跟他玩的一个游戏,那么,神一定至少会给他一次获得奖励的机会。他坚持得越久,能实现的愿望就越大。只有当他以真诚的心态对待这场游戏的时候,转机才会降临。 或许是这样的想法在冥冥中奏效了。转机的出现,比他想象中的要快。 ☆、第三章 初见 那天午后,最后一批书籍被三轮车运到万神殿。 盛锐出来迎接帕德里奥神父,远远看见台阶下面还站了另一个人,白衬衫的袖子挽到肘部,正在把零散的书一摞一摞搬下来,颀长的背影像白杨树一样秀丽挺拔。 “Ray,有人跟你作伴啦。”神父指了指那个人,“他是中德混血,之前在梵蒂冈做志愿者。听说我们这里缺人,就过来帮忙。他经验很丰富,那些破了的书可以交给他修补。” 哎哟? 独处了这么久,再没有比来个同伴更让人开心的事了。盛锐兴奋地跑过去围观。 听见脚步声,那个人转身回眸。温润的东方人长相,面容如玉,黑发如墨,除了苍白的肤色和湖水般碧绿幽深的瞳眸,几乎看不出他的日耳曼血统。圣光般澄澈的阳光倾洒在他身上,在这一刻有如神谕。 然而那双漂亮的眼睛却没有表情。不是冷漠或麻木,也没有傲慢或敌意,仅仅是没有表情。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盛锐觉得自己好像也是一只箱子。 “你好,我叫盛锐。你可以叫我Ray。”盛锐友善地递出橄榄枝。 那个人微微点一下头,算是打过招呼,又转过身继续做事。 “……”被晾了的盛锐略尴尬,像一只蹭人脚背求关注却惨遭无视的猫。 一定是打招呼的方式不对。 他怏怏不乐地跑回去找神父:“他好像不太喜欢我啊。” “他不爱说话,来的这一路上也没怎么理我。”神父露出一脸“你不是一个人”的表情。 盛锐稍稍释然。见帕德里奥神父走路依然一瘸一拐,不由有点担心:“您的脚怎么样了?找医生看过了吗?” “看过了,没大要紧,就是走不了远路。唉,老了,腿脚不行了。”神父有点忧伤地捶了捶自己的腿,“呃——Ray,既然说到这里,有个事情恐怕得烦劳你。我有封信要交给佛罗伦萨教区的枢机司铎,本来一位修士答应替我送去,可他最近有别的事了,找别人我又不放心。你愿不愿意替我去一趟佛罗伦萨?” 盛锐很乐意承担这个任务。不仅仅是为了神父,他也想借机到其它城市探探路。罗马的生活成本实在太高,长安米贵,难以久居。 “你到了佛罗伦萨以后,枢机团就会派人接应,回来的时候也不用担心。不过要怎么过去是个问题。我试试看能不能找到办法,到时再——” 神父尚未说完,一位赶来的执事打断了他们的谈话:“神父,主教请您到圣乔万尼教堂去一趟,说有要紧的事商议。” 神父点点头:“我知道了。Ray,这边就拜托你们了。” 那两个人穿过罗通达广场,向城东匆匆而去。 盛锐开始和那个青年一起整理这批新来的书。 这是个繁重而琐碎工作,要把那一堆庞大的书垛用板条箱逐一装好,搬运到万神殿内。 这个过程很慢,也很枯燥。为了解闷,盛锐再次尝试着跟那个人搭话。 “能问问你的年纪吗?” “二十二。” “哦。我比你大三岁。” 沉默。 “你好像不喜欢说话。” “抱歉,我不擅长聊天。” 虽然是拒绝的话语,但却有一种由衷的坦诚,令人相信他确实是因为不善言辞才如此沉默寡言。仿佛是为了躲避更多问题似的,他转身到别处去了,若有若无地跟盛锐拉开了距离。 盛锐知趣地把触角缩回壳里,不再试探。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性格,这也是无可计较的事。 “呃,我吹口哨的话,会不会影响你?”盛锐问。 “小默”摇摇头。 于是盛锐随口吹起不成曲调的音符。口哨会让他觉得稍微快乐一些,而且还有一个自欺欺人的用处:掩盖他肚子咕噜噜的饥鸣。就好像听不见这个声音,就不会觉得饿似的。 不过,终究是自欺欺人罢了。 搬完一半的时候,他觉得眼发黑,冷汗直冒。肚子的叫声可以掩盖,饥饿造成的低血糖却是没法掩盖的。平时运动量少还不太觉得,一做体力活就支持不住了。他扶住箱子弯下腰来,以免晕倒。 出乎意料的,“小默”主动开口了:“你去休息吧,我一个人来就可以。”依然是之前那种平淡的语气,与其说是在提出一个建议,更像是陈述一个事实。 虽然觉得这么把事情丢给对方很不好意思,但身体着实容不得他勉强。盛锐倚靠在一旁的箱子上,看着小默一个人忙来忙去。 除了那句话之外,“小默”什么也没说。这让盛锐觉得舒服。就连那种像在看物品似的目光,此时也令他感激——在这种情形下,这反倒是一种体贴。别人的怜悯,只会加倍提醒他当前的苦厄。 趁着这短暂的空闲,他悄悄端详对方的容貌。他只在一开始跟他打了个照面,之后震慑于对方的低气压,一直也没好意思细看人家的脸,但总想找个机会再瞄几眼。 因为,这个人,很美。 打第一眼看见,他便想到了一个有点古旧的词:姣若子都。 盛锐自己长得漂亮,对别人的容貌也不自觉地眼光很高。不论男女,鲜有能入他法眼的美人。但即使是他,也无法对这张脸庞挑剔什么。英俊与姣美,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并存于同一副容颜,动人得难以言喻。就连那束连月来都只在凹龛上懒懒游走的阳光似乎也格外眷恋着他,顺着墙壁溜将下来黏在他身旁,暖暖的光斑有一种久违的宁静。 这样的美丽抚平了他心中的焦虑。就好像一个又饿又累的迷路旅人,在山穷水尽之时不期然地遇见一片世外仙境般的美景。虽然无济于事,甚至可能是海市蜃楼,却令人感觉仿佛能因此而得救。 休息了一会儿,盛锐感觉好了一些,打起精神继续搬书。等所有的书都搬运完毕,天色已微微擦黑。 “我明天再来。”“小默”向他告辞,一句多余的话也没有。 盛锐点点头,没有问他晚上在哪里过夜,反正估计他也不会说。 把大门落了锁,他简单地洗漱了一番,在地铺上躺下。 每晚睡觉前,他会做一点让自己开心的事,用铅笔在纸上勾画一些简单的形象,涂上颜色。颜料是一个偶然的机会从一个落魄画家那里要来的,瘪瘪的几小管,每种颜色都所剩无几。他规定自己每天只能用一点点。 他一向有个爱好,喜欢看鲜艳的颜色,同时脑中会自动浮现出各种各样的旋律,通常都很欢快。那种时候他就会用口哨把它们吹出来,今天他画了一只绿眼睛的小黑犬,这是“小默”留给他的印象。他对于赋予对方这样的形象感到很满意:“小默”就是“小黑犬”嘛。他特意把它的身体画得圆润可爱,看起来十分柔软,就像他给他的感觉。 不过,那副一本正经的表情…… 他在那双绿色的圆眼睛上方添了两笔,小黑犬一脸严肃皱起了眉头。 他愉快地用双手把画撑在眼前盯了一会儿,脑子里慢慢出现勃拉姆斯的摇篮曲。他用口哨把它吹出来。 然而另一种声音很快出现,打断了宁静悠扬的旋律。他空空如也的胃袋又开始大喊大叫,并且有振聋发聩的趋势。 他对着它大声念了三遍意大利政。府的口号:“Se mangi troppo derubi la patria(吃得太多等于打家劫舍)”。但它拒不接受这样的理由,继续哭号着要求更多食物。 盛锐叹了一口气。 虽然每天拼命让自己显得快乐,但其实哪里真的快乐得起来。不用照镜子,从脏兮兮的衣服和双手就可以想象到自己现在的样子有多糟糕。他已经很久没洗澡了,因为肥皂也是定量的,市民每月凭配给票领取一小块,他买不起。为了尽量保持洁净,只能用凉水擦身洗头。 他只有一套衣服,是用面包换来的。他原来的衣服在这个年代惹眼得太过分,就连做旧也掩盖不住,只好偷偷处理掉。现在这套仅有的衣服是一件泛黄的粗布白衬衫和一条已经看不出是什么颜色的工作裤,因为肮脏而产生令人不快的气味和触感。 更糟糕的是,即使是这么窘迫的状态,恐怕也维持不了多久了。万神殿的这份工作只不过是临时的,不可能一直做下去。 这些日子只要有空闲,他就到处去谋别的差事。可惜用得着的技艺他全不会,他会的技艺全用不着:用不着计算期权定价,也用不着管理投资组合。就连去当苦工他都没有足够的力气,今天的事已经悲摧地证明了这一点。 唯一的希望是,再过两个月——如果历史没有改变的话——罗马就要解放了。美军进驻之后,也许他的英语会给他稍微带来一丁点好运气。然而他很怀疑,这具并不强健的躯体是否已经快到极限,支撑不了两个月了。 他花了点时间把这些悲观的念头从脑中逐出,强迫自己睡觉忘记饥饿。 不要发愁,他对自己说。会有办法的,明日又是一天。 他在渐渐暝暗的光线里闭上眼睛。睡意快要上来的时候,忽然传来了敲门声。 笃,笃,笃。 不大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厅里回荡着。 他有点惊异地望向那两扇紧紧闭合的高大铜门。谁这么晚还会来访?神父吗? 笃,笃,笃。 缓慢的敲门声再次响起,比第一次更加清晰。 盛锐站起身,过去开门。 ☆、第四章 秘密 小默站在门口。 昏暗的光线,让他的脸看起来有点晦涩不明。 “你忘了东西吗?”盛锐有点莫名其妙。 对方一言不发,往他手里塞了件东西便转身离去,背影很快消失在夜色渐染的街道上。 直到看不见他了,盛锐才回神打量手里的东西。一个拳头大小的油纸包,挺沉,胖鼓鼓的,像一只饱满的橙子。打开一看,切得碎碎的烤面包干和奶酪干,像黄金和钻石一样耀眼。 除此之外,竟然还有几块散碎的黑巧克力。 巧克力在这个年代几乎可以算得上是特供,整个欧洲的平民百姓都没多少人能见到。 而且,这种巧克力似乎还有点特别。 盛锐在一口用作床头柜的箱子上铺了张纸,把巧克力碎块一点一点拼接在一起。 可以看出,它们原本形状是扇形,如同一块被切开的小比萨饼,上面整齐地排列着一圈圈唱片般的凸起纹路,很像二十一世纪的人们无比熟悉的wifi符号。 这种标志性的形状,应该是“巧咖可乐”牌巧克力(Scho-Ka-Kola)。 盛锐不禁在心里画了个大大的问号。它在这个年代有特殊的用途,普通人很难弄到。 他按捺下满腹疑问,拿了一块放进嘴里。对于一个饥饿的人,食物从何而来并不重要,只要有就行。 跟后世那些会让人的味蕾都融化掉的比利时巧克力相比,它的口味不算浓郁,略显坚硬的棱角硌着舌头,好一会儿才开始释放出一丝一缕的甜。但他坚持认为,这是他尝过的最好的味道。 尽管胃在兴高采烈地继续期待,他还是无视它的抗议,把这个珍贵的小纸包重新拢好,放在不容易够到的地方,以免自己一口把它们吞了。他已经学会了把有限的食物慢慢匀着吃,不浪费一丁点能量。 第二天早上醒来,他不禁开始怀疑昨晚的事是一个梦,是太过饥饿而产生的幻觉。不过当他坐起身时,那个小小的油纸包还乖乖站在原处,告诉他那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小默早早地来了。 连一句礼节性的招呼也没有,他直接蹲在那些箱子旁边,开始着手整理那些残损的书卷。 盛锐犹豫了一下,还是觉得应该简单地道个谢。 “呃,昨天……谢谢你拿来的东西。” 小默点点头,依然什么也不说。既没有摆出有恩于他的姿态,也完全不打算借此跟他拉近关系,仿佛一切理所当然。 盛锐隐隐感觉,他这样拒人千里的态度,除了本身的性格之外,似乎也是为了隔绝别人的窥探和询问。 毕竟,身处这沧海横流的乱世,很多人都不得不怀着各种各样的秘密孤独生活,盛锐自己其实也是。 这个人,应当同样如此吧。 整整一上午,几乎没有交谈。 两人的分工很明确:盛锐登记条目,对方修补残损。登记当然比修补来得快,所以盛锐大部分时间很闲,看着对方工作。 一部七零八落的脱页残本,先拆开书脊,把修补带裁剪到与书页相同的长度,沿着纸张纤维的纹理方向黏合在订口处,另一面与书脊固定,慢慢刮平气泡。再稍加整理,一本书就整整齐齐订补好了。 小默效率很高,没多长时间,手边就摆出了一片修复好的书。他停下来四处看了看,问:“修补带还有么?” “在那边的箱子上。”盛锐指指自己的“床头柜”。 等小默走过去了,盛锐才突然想起,自己每晚临睡前涂的那些画也都随手放在那儿,没有收起来。他赶紧回头,只见小默正在看那只绿眼睛的小黑犬。 “这个……那个……那是……”盛锐囧囧地思索着要不要解释什么。如果单是小黑犬,倒是还没什么,可那双绿眼睛实在是太明显的昭告,几乎等于在旁边写上了“这就是你哟~~~” 小默看了一会儿,什么话也没说,拿起了修补带。正要转身,他忽地顿了一下,目光投向一旁摊开着的几本书。那些书有点受潮,盛锐把它们拣了出来晾着,等待做下一步处理。 小默拿起了其中的一本。 那是一部泛黄的手抄卷,不太厚,上面写满看着像是拉丁文的字母。因为年代久远,字迹模糊不清,纸边磨破了,有几页已经散落。他小心翼翼地翻看它们,眼睛里慢慢出现了一种异样的神采。 过了一会儿,他转向盛锐,展示了一下那本书:“这个,我晚上拿回去修,明天再带过来。” 因为神父交待过,什么事都可以放心交给他,盛锐点点头不加过问。 小默用戴着手套的指头很珍爱似地摩挲着封皮,忽然说了一句很古怪的话:“Ray,你是一个能给别人带来好运气的人呢。” 声音很轻,几乎是叹息般的自语。 更为古怪的是他的神色。 那像是一种…… 一种终于解脱了似的释然。 盛锐摸不着头脑。不过他习惯了小默一直以来神秘的作风,他不解释,他便不追问。 这一天小默临走,也给了盛锐一个装满食物的纸包。此后的每一天,也都是这样。 面包,奶酪,巧克力碎块,偶尔还会有肉酱。每次的分量都不多,作用却不可估量。盛锐的低血糖症被治愈了,精神也越来越好。 但两个人的关系却依然如故,一点都没有变得稍微熟络起来。只要习惯了这种相处方式,反倒会觉得轻松,不必为了寻找聊天的话题而尴尬。 然而,某个一直被盛锐刻意回避着的疑惑也随着时间变得越来越明显。 首先,小默拿来的那些食物,来源极其可疑。它们每次都被弄得十分细碎,这个年代的普通老百姓大概不会注意到任何蹊跷之处。 可盛锐不是这个年代的普通老百姓。他发现,从种类上来看,它们很像是德国国防军的“铁配给”。而那种“巧咖可乐”巧克力,通常被当作战斗口粮。 其次,小默的一举一动都露出长期经受训练的痕迹。比如他的手指常常会无意识地紧贴长裤的外侧中缝,加上那样挺拔的姿态,显示出他是一个习惯站军姿的人。 最后,还出现了一个更加明显的证据,明显到盛锐无法再视而不见。 那天有一只摆在顶层的板条箱没有放好,跌落在下层的箱子上,发出“砰”的一声。 那个瞬间,盛锐的眼角瞥到,小默身形一矮,右手飞快地向左腰处探了一下。动作敏捷迅速,完全是下意识的条件反射。若不是盛锐一直在留意他,根本就不会发现。 腰带左侧,是德国军人规定佩挂手枪的位置。 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指向一个呼之欲出的答案。 这个答案像一片阴云笼罩在盛锐心头,令他越来越倍感纠结,不知该不该向神父报告。 而他的烦恼还不止这一件事。原本他心心念念的佛罗伦萨之行,眼下看来似乎要泡汤了。 罗马到佛罗伦萨不算远,不到三百公里。盛锐上一次去那里,开着法拉利走A1国道,一脚油门,两个小时,妥妥的。 但那是以前。人生这东西,三十年河东……啊不,一瞬间河东一瞬间河西。现在别说汽车,就连一辆脚踏车他都蹭不到。在这个年代的罗马,拥有脚踏车的人们需要依靠它去往毗邻的乡村,从农民那里想方设法换一点点配给之外的食物,因此决不轻易借人。 没有交通工具,启程的日期只好一拖再拖。 不成想,正没处抓挠的时候,烦恼忽然以一种出乎意料的方式被解决了。 那一天,整理完了万神殿内全部的藏书,小默脱下手套,从板条箱后面站起身来。 “从明天起,我就不再来了。”他说。 “哦。”盛锐心里一时有些五味杂陈,说不清是释然还是失落。相处了一场,他连他的名字都还不知道,就要分道扬镳彼此相忘。不论小默究竟怀着什么样的秘密,往后都是与他再无干涉的人了。 正在思索如果现在开口问他的名字会不会突兀,只听小默继续说:“我听说,你想去佛罗伦萨?” “嗯。” “如果你不介意骑马,我可以带你去。” 对这个突如其来的邀约,盛锐脑子还没思考,就一口答应了下来。他对自己的反应感到惊讶。那样急切的程度,就仿佛害怕晚了一秒对方就改变主意似的。 想了一想,他觉得应该补充两句:“呃——我的身份证件丢了,只能从没有检查站的地方出城。如果这样会很麻烦……” “没关系。”小默摇摇头,“明天早上,我来这里接你。” 跟神父打过招呼,第二天一大早,盛锐就忐忑不安地在罗通达广场上等待着。 直到现在他也想不通,为什么昨天会那样不假思索地答应。他有种难以言喻的强烈预感:这一路他们之间不会再风平浪静。他将会触摸到对方的某个秘密。而那个秘密与他自身也紧紧相连,让他的人生再次转向。 他把手伸进衣袋,轻轻触摸藏在身上的那枚许愿硬币。仿佛有个声音在说:——你已经准备好迎接那个秘密了吗? 由远及近的马蹄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回头看去,两匹高大的棕红色汉诺威马披着乳白色的晨曦出现在视野里。 其中一匹马上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那双深绿色的眼睛正居高临下俯视着盛锐,一如既往地没有表情。 只不过,他身上的衣装与平时迥异。 黑色及膝高筒马靴,棱角分明的青灰色制服,左领章缀着两颗四角星,右领章上两道触目惊心的闪电形标志。 盛锐的瞳孔骤然缩紧,不由自主向后倒退了两步。尽管早就对对方的身份产生了怀疑,现实还是令他始料未及。 这一身“原野灰”加上“SS双闪电”,每个熟悉二战军服的人都能一眼认出—— 党卫军M40制服。 ☆、第五章 启程 两颗星,是党卫军上士的军衔。 这个衔级不高,但党卫队是特务机关,普通的国防军下级官兵对他们心存忌惮。因此出城很顺利,没有人盘问。 出城以后,他们走的是山区的小路。 周边的公路大多被毁坏或封堵了。卡西诺战役之后,德国人以为盟军分分钟就会打到罗马来,忙不迭地拆毁道路,设立障碍,以免撤退时被人兜着屁股——虽然这种事情后来还是发生了。 他们此行的路线是,先骑马向北走到特尔尼,在那里换乘汽车,再往北到斯波莱托,之后一路向西北斜穿翁布里亚大区进入托斯卡纳,最后到达佛罗伦萨。 若以中国的地理位置作比,有点类似于要从杭州去合肥,先骑马到湖州,再到无锡,然后斜穿过江苏进入安徽。 这么走稍微有点绕远,但盛锐哪敢提出异议。 亚平宁山脉之中,草木青翠怡人,空气里传递着泥土馥郁的清香和林鸟婉转的啼鸣。和平年代在这里悠闲地徒步旅行,是件相当惬意的事。 然而盛锐没有这样的闲情逸致。他小心翼翼与前面的人保持着一个马身的距离。 如果德国党卫军还可以勉强说是被训练成了魔鬼,那么,这些外籍党卫军志愿者就是自愿出卖灵魂,化身为魔。世人对他们的谴责尤甚,因为他们没有任何理由为自己开脱。 战争的最后,他们的结局大都很悲惨。 盛锐暗暗叹了口气。 为什么,这个人,非要是这种身份不可呢。 从看见对方腰带上的鲁格P08起,他就把他的代号从“小默”换成了“08”。党卫军就像机器,只要有编号就足矣。 话说回来,这个家伙花费那么多时间混迹在万神殿当义工是要做什么?实在很难认为是出于热心。 当注意到对方肩章上代表后勤运输的浅蓝色边纹时,盛锐想到了一种可能的解释:党卫军内有一些特别组织,专责在占领区运送掠夺来的文物。比如曾有个昆斯伯格特遣队(Sonderkommando Künsberg),干的就是这勾当。 这个行事总是神神道道的08,八成也是听命于这样的组织。所以才会把时机计算得刚刚好,恰在最后一批书籍运到时出现在万神殿,恐怕暗中已观察了很久吧。 盛锐憎恨这种假设,但那身SS制服令他无法说服自己信任对方。他曾看过一部讲述马察博托大屠杀的电影《铁蹄下的村庄》,里面那个党卫军军官前一分钟用机qiang扫射村民,下一分钟把一个受伤的女子从尸体堆里抱出来悉心疗救,再下一分钟又用手qiang射杀了一个哭泣的孩子。 谁能保证,眼前这位貌似善良的上士先生,不会在某个时刻突然变成凶残的恶魔? 盛锐暗自思忖,等到了特尔尼,最好想个办法摆脱这家伙。 除了不想跟党卫军有牵扯之外,还有着某种更深层的理由—— 不想给自己机会去发现08邪恶的一面。 至少,在万神殿相处的那短暂的时间里,这个人曾经对他表示出温柔的善意。 他宁愿相信,那是出自真心。 一路沉闷无比,两人都默不作声。 山里地形崎岖复杂,他们走得很慢,傍晚才到达拉齐奥大区和翁布里亚大区的交界处,距离特尔尼还有二十多公里。晚上路不好走,他们就在这里过夜。 08拴好了马,取下鼓鼓囊囊的行军背包。包上绑着一捆迷彩帆布卷,用装备带扎得紧紧实实。他把它解开摊成几块三角形的帐篷布,选了一块平坦之处打下地钉,拉起防风绳。 盛锐没想到会需要露宿,连条床单也没带。08忙来忙去,他无事可做,只好闲坐到一旁。 西边的天际,萨宾山遥远的剪影噙着一轮浑圆饱满的光球。自下而上依次泼洒的金黄、玫红、靛青和黛紫,仿佛一面燃烧着的彩绘玻璃。 他第一次见到这样恣肆的晚霞。在他的记忆里,晚霞从来都被高楼广厦切割成细碎黯淡的拼图,在广告屏和车尾灯的长河之中有气无力地消退。 兴奋之下,他情不自禁回头叫道:“你看你看。” 此时此刻,他已完全不在乎他是谁,只想有个人来一起承担这样一场盛大的美丽。 08单膝跪着,用纽扣把迷彩帆布片固定在一起。听见盛锐的招呼,他抬头望向天际。夕阳给他的轮廓镶上了一道柔和的边,就连那一身SS制服也少了几分邪恶。 有那么一瞬,盛锐忽然很想相信:在这样温柔的宇宙之光面前,世间没有不可理解、不可原谅之事。再怎样身份迥异的两个人,也只不过是一个生灵和另一个生灵。 ——如果,如果人和人的关系如此简单,那有多好。 天边最后的光线也消失之后,这个夜晚真正开始了。 山里的夜色黑得纯粹,是习惯了城市灯火的人所难以想象的。浓墨般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周围广阔的空间仿佛坍塌成了一只不透气的箱子。 不过,一旦肉眼习惯了黑暗,非常奇妙的事发生了:本来空无一物的漆黑天幕上,开始有星子一粒一粒出现,如人撒米。不知不觉之中,已然漫天璀璨。曾有一个爱好观星的朋友对盛锐讲过这种体验,说那种从无到有的过程简直美妙无比。直到亲眼看过,才得以体会。 伴随着星空浮现,山里的潮气和寒意也渐起,透过薄薄的衣料爬进皮肤。盛锐这才郁闷地重新想起了现实的凄惨。正犹豫着要是就这么就地躺下明天会不会全身酸痛,08走过来踢了踢他:“起来,到帐篷里去。” “我……我睡这里就好。”不知为何,脑中蓦然闪出几个《断背山》的画面:山间,夜晚,帐篷,呃。 但08锲而不舍。这家伙似乎固执得出奇,看这架势,如果盛锐拒不起来,他大概可以就这样踢他整整一晚上。 好吧,你赢了。 盛锐起身钻进帐篷。 里面的空间呈金字塔形,大约两米见方的地面上铺着防潮布和厚厚的军用毛毯,躺上去居然相当柔软。 也许是知道他怕黑,一个角落里特意放上了一只小手电,用毯子蒙着,发出一小团毛茸茸的朦胧暖光。亮度很微弱,从帐篷外面看不出。 盖上毯子、合拢帘布,这里就成了一个可以随身携带的空间,把整个世界的黑暗、寒冷和潮气都阻隔在外。 盛锐有点感慨地瞄了一眼08的方向。看起来那么酷的家伙,竟然意外地挺居家。 地方很宽敞,但盛锐很自觉地蜷在角落里。他决定一整夜都用后背对着08,无论如何也不回头。 他听见08在帐篷外走动。草地沙沙作响,马儿咴咴低鸣。 过了不久,外面安静下来。 ——欸? 那家伙去哪儿了? 又等一会儿,盛锐忍不住掀开帘布,探头向外张望。 借着星光看见,几米开外,08在两棵树之间绑了一张吊床,可以同时看着帐篷和马匹所在之处。吊床用几根装备带简单结成,稍一翻身就会跌落,但上面的人似乎丝毫不为此困扰。那副偃然而寝的姿态,令盛锐想起一尊雕塑:安东尼奥·卡诺瓦的“沉睡的恩底弥翁”。 以前学素描时,他画过它的复制品。它有着优雅的线条和动人的光泽,但也许是因为知道这是雕塑家的最后之作,他总觉得其中有着死亡的气息。那个安然沉睡的青年与其说是恩底弥翁,倒更似一位决心殉情的恋人,对即将到来的爱与死亡甘之如饴。 而眼前这个身体是有生命的,每一段线条都在鲜活地呼吸。舒展的手臂,微微侧转的体态,在这样的夜晚,有着别样慵倦的风情。 无法挪开目光。 时间糅合着草香,被微风轻轻吹走。月桂树静立,鹅耳栎高耸,横亘天宇的璀璨星河无声西移。 尽管明知道时机和立场都不对头,却有一个无法否认的事实再次自作主张从脑海里跳脱出来—— 这个人,真的很美。 那种美不仅仅是观感,更是一种静谧的氛围。 就像…… 就像一朵花。 即使无法被看见,也会散发出纯净芳香的花。 拴马之处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动静。盛锐回过神,缩起身子窥视那个方向。这荒山野地,不会有野兽吧? 不等他有所反应,吊床上那个人已无声无息地坐起,像一只机警的德国牧羊犬。仿佛有两只尖尖的耳朵在他头顶一前一后交错竖起,雷达般四面八方搜索。 过了一会儿,这家伙又躺下了。 盛锐什么也不再担心,钻回帐篷里,蒙上头呼呼大睡。 再次醒来时,清晨已至。 走出帐篷一看,遍地露水。他昨晚若是直接睡地上,现在已经跟刚从河里捞上来的一样了。 吃过简单的早餐,两人骑上马继续赶路。 走了一个小时,萦绕的晨雾渐散,视野变得开阔。远方山凹中隐约显出一片平地,坐落其中的城市有着飘渺的轮廓。两条交汇的河流将之左右环抱,宛若油画上两抹淡染的烟痕。 特尔尼,就要到了。 ☆、第六章 特尔尼 特尔尼这个城市不算特别出名,但却与一个特别出名的日子有关。 传说很久以前,当地有一对情侣,因宗教信仰不同而被禁止结合。姑娘患上重病,在她临终时,一位主教打破禁忌为他们祈祷,祝福他们永不分离。 后来,这位主教圣瓦伦蒂诺被判处斩首,死后成为情侣的保护神,遗骨就葬在特尔尼的圣瓦伦蒂诺教堂。他逝世的那天成为一个纪念日,就是二月十四情人节。 站在情侣保护神的教堂前,盛锐思索的是,分手怎么说出口。 谁知08省去了他的麻烦。“看见那个钟了吗?”他指向一座米黄色的四方形高塔。 盛锐望过去,那里挂着一只奶油色的大圆盘钟表,离得很远就能看见。 “我有事要办,下午回到这儿。”08说着,从马鞍侧的背包里取出一些散钞递给盛锐,“中午你自己找地方吃饭,然后到这里来找我。我等你到两点,如果你没来,我就走了。” 特尔尼是个以冶金为传统工业的城市,分布着一些制造武器的工厂,这使它挨了不少炸弹。虽然无法与米兰和都灵所受到的那种地毯式轰炸相比,但这个不大的城市也已伤痕累累。 这里的生活条件自然也不会好到哪里去。然而奇怪的是,相比于还算平安但却人人自危的罗马,反倒是在这些破败的废墟旁,有一种令人安心的空气。 与所有被战火摧残过的城市一样,生活与毁灭在这里奇异地并存:行人在残垣断圮旁边若无其事地来来往往,孩子们在防空洞附近的平地上玩皮球。 在这里,人们似乎找到了某种平衡之道,维持各自难以为继的生活。“无论如何,这一切总会过去”——这个城市似乎默默传达出这样的氛围。 无所事事晃悠到中午,盛锐找到了一家小餐馆。 08给了他三百里拉。特尔尼的物价比罗马低,可以吃得很不错。但他不敢太奢侈,只要了一份叫“ciriole”的面条。 食物很快上了桌。热腾腾的面条拌着红艳艳的番茄酱,让盛锐的心情雀跃起来。他意识到自己是多么迫切地渴望着这些鲜艳热烈的东西,来提醒自己生活还值得继续。 跟他同桌的是一位身穿工作服留着厚厚的唇髭大叔,有点像超级玛丽。大概是出于对亚洲人的好奇,大叔热情地请了他一杯咖啡。盛锐用坑坑巴巴的意大利语连比带划着跟大叔攀谈,居然也聊得挺投机。他注意到大叔手掌上有厚厚的茧子,像是长期握方向盘。一打听,对方果然是货车司机,正要去锡耶纳送货。 大叔慷慨地表示,他的卡车就停在外面,如果盛锐也是往那个方向去,他可以带他一程。 盛锐不由心里一动。到了锡耶纳,离佛罗伦萨就很近了。机会实在太好,但他却并没有急着把话说定,拖延着做决定的时间。究竟为什么要这么做,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走出小餐馆时,他抬头看了看那个钟楼上的大表盘。 两点一刻。 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08肯定已经走了。 ……不过,也许还没走也说不定。 他突然有一种焦虑,就像是公交车坐过站的人看着站牌在身后远去时的感觉。表盘上的分针每走一格,这种焦虑就多了一点。 身后响起两声喇叭。一辆墨绿色的中型卡车正缓缓向道路中央倒档,大叔从驾驶室探出头,朝他挥手:“Vuoi un passaggio(搭车不?)” 卡车的头部朝向一条通往城西的道路。锡耶纳在特尔尼的西北方向,所以大叔将要从西面出城。而08去斯波莱托是从东面出城,背道而驰,不会相遇。 突然之间,盛锐作出了决定。 “谢谢,不用了。我还想去见一个朋友。” 盛锐沿着扎卡里亚大街向东疾奔。 远远地,他望见青石砖路面的尽头停着一辆军绿色的大众82型桶车。08靠在车门上,注视着圣瓦伦蒂诺教堂三角形的顶端。午后静谧的阳光把他的侧影打磨成一张泛黄的照片,有一种温暖的亲切,仿佛一个久别的旧友。听见盛锐匆忙的脚步,他回眸看他,就像那天在万神殿前一样。 “呃,你想听什么样的理由……”盛锐不知该如何解释自己为何迟到了二十分钟。 08朝着后车门抬了抬下巴:“上车吧。” 出了市区,车子拐上了山间公路。 虽然也是山路,但比他们之前骑马走的崎岖小径平坦得多,是专门走汽车的道。 看着路边快速退去的景色,盛锐的心慢慢安定下来。既然瞬间的直觉让他选择了跟随这个人,那么,这一路上不论再发生什么事,他都不会再试图从他身边跑掉了。至于抵达了佛罗伦萨以后怎么样,到时候再作理论也不迟。 刚走了十几分钟,右前轮忽然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瘪了下去,车子开始一颠一簸。 08停车查看,从轮上拔掉一个尖利的金属物品。看起来像是刺刀,铁黑色的刀身藏在土路上的杂草里,很难被发现。 08左右看看,低声说:“这里可能不安全。你在旁边等一下,我们马上走。”他拆下固定在引擎盖上的备胎,从车里拿出工具,在车边蹲下了身子。 由于车身的遮挡,有几秒钟,盛锐不在他的视野之内。等到他猛然感觉到情况不对,拔出腰间的鲁格,已经迟了一步。 七八米外不知何时冒出了一个年轻男人,手里端着一把双筒猎qiang,黑洞洞的qiang口正瞄准着盛锐的脑袋。盛锐小脸刷白,僵硬得像根木棍。 “你,把武器扔在地上!踢远一点!”男人开口,说的是德语。“快点!我数到三,一……” 对方刚数了一个数,08就把鲁格扔在了地上,踢到路边。 “你们两个,双手抱在头上,蹲在路边!快点!”男人舔着蜕皮干裂的嘴唇,眼睛里闪着焦灼的光,一边不停地把重心在两只脚上换来换去,但手中的猎qiang始终直直地指着盛锐的头。 两个人双手抱头并排蹲在一起,标准的俘虏状。 男人走到了他们面前。盛锐不敢抬头,只好盯着眼前这双脚。松松垮垮的裤脚下面,露出一双沾满泥浆的黄褐色系带皮鞋。裤子明显过于肥大,但这双鞋看起来似乎是合脚的。鞋帮半高,鞋底周围露出一圈用来抓地的钉子。乍一看像是民用的登山靴,不过盛锐在脑中搜索了一下,确定自己曾在一本图鉴上看到过,这是德军山地师的靴子。 他迫使自己冷静,试着想对策。 这小伙子八成是个逃兵,那把刺刀说不定也是他故意扔在那里的,或许是打算劫辆车。但他显然并不是个穷凶极恶的人,否则自己和08已经是两具尸体了。 如果可以试着稳住他…… 不远处的草丛忽然哗啦一响。盛锐心里一惊:他还有同伴吗? 又一双脚出现在不远处的视野中,是姑娘的脚,穿着两只样式不同的皮鞋,同样沾满了泥浆,好像狼狈地赶了很远的路。 “你出来干什么!别靠近这里!”小伙子着急地喊道,语气关切。 新出现的脚犹豫着往后退了退,一个弱弱的女声响起:“你想拿他们怎么办?” 小伙子喘了两口气,像在作出一个艰难的决定:“他们看见我们了,不能留。你……你走远一点,捂住耳朵。很快的。” 08这时说话了:“山里有游击队,你会把他们引过来的。” 小伙子突然激动起来:“你闭嘴!你tmd给我闭嘴!被游击队发现,也比被你们这些混蛋发现好得多!” 他所说的“你们”大概是指党卫军。或许他曾经目睹过什么,使他对这些人怀有强烈的憎恶和恐惧。 没什么比一个拿着武器又情绪激烈的人更可怕的了。再不想办法,局面怕是要失控。 盛锐一咬牙,抬起了头:“你冷静一点!你听我说,他对你们没有威胁!”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个姑娘,她用深色的围巾包着头脸,看不清面貌,像一只战战兢兢的兔子。 “你说什么?”小伙子看向他。 “相信我,我这么说是有理由的。” “为什么?” 盛锐作出难以启齿的表情:“因为……因为我们……”他深深叹了一口气,“因为我们是同×恋。” “……”08默默看了他一眼。 因为德国的175法案,这个年代欧洲同×恋的处境艰难。党卫军头子希姆莱曾在他的讲话中警告手下的军官们:“在我们党卫军队伍里,每个月都有一件同×恋事件发生。……这种人要正式降级,清除出党卫军队伍并移送法庭审理。他们还将根据我的命令关进集中营,如果有人企图逃跑,杀无赦。”【出处见作者有话要说】盛锐用下巴指了指08:“他怀疑我们上了盖世太保的逮捕名单,我们头脑一热,连夜逃了出来,被发现的话就完蛋了。我们现在只想跑得远远的,别的什么都不在乎。你看他的肩章,他是后勤部队的,只管运输物资,其它的什么都不做,你用不着害怕他。车你开走,放了我们好不好?求你了。” “你在胡说!你只是想分散我的注意力。”小伙子再一次焦躁地舔了舔嘴唇,一指他们身后的来路,“这明明是从特尔尼出城的路,你说你们是连夜逃出来的,一夜加一上午,就跑了这么远?” 反正话已出口,盛锐索性把戏份做足:“这都怪我。本来我们只是从城外路过,可是我……我想去圣瓦伦蒂诺教堂祈祷一下,求神灵保佑我们。”他换上一脸泫然欲泣之色,“他说我们不能进城,太危险了。我真应该听他的话才对,可我……我实在太想得到一点祝福了。” 他的演技爆表,任何人都会以为他们真的是一对生死相依的苦命鸳鸳。 这个宝似乎押中了。小伙子的脸色有所缓和,微微露出一丝“同是天涯苦命人”的相怜之色,qiang口举棋不定地在放下和瞄准之间动摇着。姑娘心肠更软,叹口气拽了拽小伙子的胳膊,用带着意大利大舌音的德语轻声说:“算了,放他们走吧。” 小伙子还没说话,东边的道路上传来了动静。有车从跟他们相反的方向开过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注】希姆莱的讲话内容引用自《不该被遗忘的人们——“二战”时期欧洲的同×恋者》第102页,[法] 让·勒比图著,邵济源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 ☆、第七章 遇险 隔着山路拐弯,还看不见那辆车的影子,只听见引擎声渐渐清晰。 “快点,你们躲起来。”08压低声音说。 三个人顾不得许多,猫着腰钻进路旁的草地和灌木丛里。这里比路面稍低一截,看不到上面的情况。 一辆车停了下来。 有个趾高气扬的声音用德语问道:“你为什么停在这儿?” “报告少尉,我的车胎漏气了,刚刚换好。”08的声音回答。 他说的是党卫军的军衔“Untersturmführer”,这让盛锐心头一紧。 “去特尔尼是往这个方向吗?还有多远?” “是的,还有十公里。” 双方又简短地对了几句话,车轮摩擦地面的隆隆声再度响起,朝着三个人藏身的方向驶来。 盛锐拼命趴低身体。车轮就像直接从他头顶碾过似的,他甚至感觉得到发动机的震动。 快走快走快走。他在心里叨咕着。 车子驶出了十几米远,突然猛地刹住。 有个声音在喊:“谁在那儿?”听起来不是之前那个长风衣。紧接着传来响亮的咔啦一声,像毛瑟K98k步枪独特的上膛声。 盛锐只觉得自己的脑袋轰然作响,差一点本能地想要逃跑。但他克制住了自己。德军都知道山里有游击队,假如确实发现了草丛里藏有形迹可疑的人,肯定不会先喊话才上膛。所以对方或许并没有真的发现目标,只是直觉有点不对劲,试探着震慑一下。他不能这么傻,自己暴露自己。步枪的射程是八百米,现在这么近的距离,还没等跑起来就已经给人当了靶子。 他把心一横,继续趴着不动。 有人打开车门,沉重的皮靴发出噔噔噔的闷响,踩着他们头顶的路面。 盛锐心如擂鼓。 冷静。冷静。 从脚步声出现的方位判断,这个人是从驾驶室下来的。这说明车上那个少尉大概没有其它可以使唤的对象,否则不应该让司机下车。如果是这样,那么这辆车上就只有两个人,人数上并不占优势。 脚步声在路面上逡巡,似在观察。离得最近的时候,盛锐几乎觉得那靴子就在自己耳边踏来踏去。他屏住呼吸,以免气息吹动草叶被人发现。 过了一会儿,脚步声终于咚咚远去。“没有情况,长官。”那个声音说道。 刚想要稍微松口气,一声枪响冷不防在耳畔炸裂开来。 “砰!” 不知是那个逃兵小伙的猎枪走了火,还是他不小心操作失误,总之他开了枪。突如其来的声音使他身旁的姑娘受了惊吓,她不由自主发出了一声尖叫。 ……这神一样的ADD啊!!(指游戏里不小心引到计划之外的怪) 对方立刻回击了。一发子弹嗖地飞进了两米外地面,泥土四溅,接着又是一发。 位置已经暴露,没什么可想的了,能跑多快跑多快吧,阿门。 还没起身,忽听路面上“咣啷当”一声铿然巨响。有玻璃稀里哗啦碎裂的声音,有人惊声怒骂的声音,有跑动的声音,又连着发出几声枪响,但不是冲着他们这边。 难道是那家伙……?盛锐脑中一闪念。 趁着这阵原因不明的混乱,逃兵和姑娘向山林深处跑去。 虽然明知道自己也该借机逃走才是上策,盛锐还是忍不住微微抬起头,藏在草丛里窥视那个方向。 眼前有两个人,一个头戴软呢野战帽的士兵端着步枪,一个穿着长风衣的军官举着一把勃朗宁。在他们对面,08以桶车为掩体,躲避他们的射击。不知道他刚才干了什么,让这两个人一致决定以他为目标。 盛锐想起件事。刚才逃兵小伙命令08把手枪踢到了路边,它现在就躺在离他七八米远的地方,也就是那个野战帽的脚旁。 这时候,野战帽打空了子弹,从身上摸出一只新弹夹塞进步枪机匣。 这个动作启发了盛锐。他知道,毛瑟K98k的弹仓容量是五发。他可以等对方再次装填弹匣的时候冲出去,捡起地上那把鲁格手枪。杀人他是不敢,但可以打伤对方的四肢,让对方丧失战斗力,为他和08逃跑赢得时间。 这是作死一样的冒险,稍慢一步就意味着送命。但他实在无法就这样扔下08,自己逃之夭夭。 管他大爷的,拼了。 毛瑟K98k不是半自动步枪,打一次就要拉一次栓,声音很响,容易分辨。盛锐默数着拉枪栓的声音。 一。 二。 三。 四。 第四次拉栓声响过之后,盛锐做好了扑出去的准备。 “砰!” 第五发子弹出膛了。 盛锐一跃而起,像野猫一样从草丛里蹿出,急速就地一滚。那把鲁格P08出现在他的右手旁,他一把将它抄起,推动枪机,如愿听见了子弹被压入膛内的声音。来不及再站起来了,他直接维持着仰躺的姿势,以双肘顶着腹部作为支撑,瞄准对方的脚踝扣下了扳机。 他的反应够快,身手也够敏捷。但一时疏忽,他犯了个错误。 鲁格P08是单动式手枪,射击之前需要先扳倒击锤。电影里面有时会看到,角色准备开枪时会在枪身后面扳一下,就是这个原因。 盛锐毕竟是个娇生惯养的富家子,没有经受过专业的持枪训练,只在射击馆玩过几次伯莱塔M92。这种手枪是联动式,上膛后直接扣扳机就行。结果现在他一紧张,完全忘记了扳倒击锤这码事。 扳机咔哒一声空响,子弹没有激发。 盛锐傻了眼,瞬间明白了什么叫“意识风骚,死于微操”,说的就是他这种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来得及点技能的二货。 之后发生的事情,他的感觉比较混乱。他记得一辆挂着倒档的车子发出尖厉的急刹声在他旁边停住,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他衣服。完全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整个人就已经被拎了起来。下一秒钟他意识到的事是,自己坐在那辆82型桶车的副驾驶座上,08在他左边,握着方向盘。与此同时,他看见两辆菲亚特吉普车从树林里冲出,车上的人在向他们射击。 菲亚特两面围堵,桶车左冲右突,枪声,枪声,到处都是枪声,乒乒乓乓,在山野间回荡。 他过了两秒才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他们这边动静太大,把山里的意大利游击队引了过来。 长风衣和野战帽也在混乱之中跳进了车后座——他们的车停在十几米外,来不及去取了。桶车就是这点不好,因为是敞篷,车门又很容易打开,速度不快的时候谁都可以跳进来。 “快走!快走!!”长风衣用枪口指着08,气急败坏地叠声催促。 话音未落,一辆菲亚特斜着横冲过来,车尾重重撞上了桶车的中部。桶车打着转跌下路基,滑入林间的湿地,后轮旋进了泥里。另一辆菲亚特紧接着逼近,想趁机从另一个方向堵住他们。 08紧握方向盘,保持着油门不放。车轮缓缓地吃土,吃土,“哐当”一震,冲开湿泥咬住了硬质地面。他紧接着把油门一踩到底,桶车笔直地冲了出去,速度陡然蹿升。盛锐坐得直挺挺,连呼吸也不敢,只觉得这瞬间的推背力堪比他那辆法拉利458起步时的加速感,活像一秒钟从零飙到时速一百公里。 耳边除了风的呼啸,还有一种奇异的尖鸣,是子弹的破空声。有一发子弹击中了后视镜下方,在车厢外壁擦出一道一闪而逝的弧光。盛锐尽力趴低,只恨这车没有顶篷。虽然顶篷也未必挡得住子弹,但至少有点心理安慰,不像现在,只觉得自己浑身都暴露在射程内,没有一处是安全的。 桶车的最高时速有八十公里,在这个年代算快的。可现在坐了四个人,而且为了不被对方射中必须走S形,速度提不上去,车距在慢慢拉近。 “快走!快走!快走!!”长风衣又在大叫大嚷,他现在的词汇量好像只剩下了这么多。 08却忽然减速,挂档,方向盘一打到底,重新踩下油门。车子尾部一沉,划出一个接近直角的弧度,又稳又快地拐上了岔道。 紧随在他们身后的菲亚特一号没反应过来,直接冲去了与他们垂直的方向。菲亚特二号及时转过了弯,却发现驶入了一片碎石嶙峋凹凸不平的狭长地带。 桶车的底盘很平,也比较高,不容易挂蹭到地面上的突出物。菲亚特的底盘则相对低一些。08利用了这一点,以刁钻的角度在最崎岖的地方辗转。菲亚特二号不停地磬呤空咙卡在各种石头上,不得不放慢速度。 作为代价,桶车上的几个人被颠得心肝肺乱颤。这年代的车可没有后世那么好的减震系统,除了08,其他人都绿了脸,五脏六腑都快不在原先的位置。盛锐觉得再这么颠上一会儿,自己的大脑就要下垂到小腹了。 还好车子很快回到了正道。两旁的树林豁然退尽,视野顿开。在他们左边,阳光下葱翠闪耀的韦利诺河像一条飘扬的玉色缎带。路面变得平坦,而这同时也意味着他们失去了优势。 盛锐在心里估测一下,他们现在是在向西行驶,也就是朝着返回特尔尼的方向,时速差不多有七十公里。游击队是不会跟着他们进城的,也就是说,如果保持全速六分钟左右,就基本能够脱身。 然而,后视镜里再次出现了菲亚特紧追不舍的身影。 就在这时,意想不到的情况出现了。 借着桶车S形打弯时的离心力,长风衣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狠狠一脚踹向坐在他旁边野战帽。 车门没有锁,一撞就开。野战帽毫无防备,直接摔出了车外,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一样弹跳了几下,两辆菲亚特随后从他身上相继碾过。 事情发生得太快,盛锐反应过来之后,只觉得后背嗖地一凉,浑身的毛都炸了起来。很明显,长风衣也明白当前的形势,认为需要减轻重量提高车速。下一个将被剔除的对象,毫无疑问就是盛锐了。 08忽然向左打了一把方向盘,车子的左前轮几乎贴着了山崖边缘:“如果你动他,我马上把车开到山崖下面去。你也不想同归于尽吧。” “兔崽子,你敢威胁我?!” “不依靠我的驾驶技术,你不可能逃得掉。在我们到达安全的地方之前,你不要动别的心思,对谁都没好处。” “……”长风衣迟疑了一下,抵着盛锐后脑的枪管稍稍挪开了寸许:“你也放聪明点。要是不想在保安局挂上号,就别跟我耍任何花样。亚裔党卫军的档案,找起来可不会太费劲。” “明白了。”08淡淡应道。 车里的气氛暂时维持着古怪的平衡。 不过,游击队可不打算让他们就这样顺顺当当跑回特尔尼去。 盛锐从后视镜里看见,菲亚特的车顶上冒出一个脑袋,还有一个细长的金属筒状物。 一看清那个东西,他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铁拳”反坦克榴弹炮。 ☆、第八章 马莫雷 “铁拳”原本是德国的武器,或许是先前德意结盟时援助给意大利的,又或许是被游击队缴获的。这东西可以穿透坦克的正面装甲,用来打一辆小小的桶车,分分钟轰成渣。 在火箭筒面前,长风衣气焰全消,抱着头趴倒在座位上以求隐蔽。原本抵在盛锐脑袋上的枪管因为这个举动而挪开了。趁着这电光石火的瞬息,08一脚踹开左侧车门,右臂一伸,揽住盛锐的腰。盛锐什么都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身体陡然悬空——08抱着他跳了出去。 在他们身后,桶车被锥形弹头呼啸着命中,在炸药巨大的爆炸声中化为一团耀眼的火光,冲下了另一侧山坡。 他们跳车之处就在韦利诺河正上方,两人笔直坠入河中。没顶而至的激流刹那间将盛锐吞噬,因为没做好准备,他连连呛了几口水,无法保持平衡。耳膜被压得隆隆闷响,还有一种仿佛来自地底的奇异轰鸣。来不及思索那是什么,天翻地覆的失重和眩晕将他包围,巨大的冲击感一瞬间攻陷了他所有的感官。 意识恢复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浮在水面上,可以自由地呼吸。目力所及之处全是碧绿的水波,有人在他身体下面,像条海豚似地驮着他潜泳。回头望去,远远看见苍翠的山崖中间挂着一道雪白奔涌的瀑流。现在他可以确定刚才发生了什么:韦利诺河把他们冲下了马莫雷瀑布,掉进娜拉河谷。他实在难以相信,自己竟然是从一百多米的高度落下来的。若不是瀑布分成了三段,中间有缓冲,恐怕他就不会仅仅是摔晕,而是直接摔死了。 他看看水里那个潜泳的身影,不禁微微纳闷:这个家伙怎么好像一点也没事?从瀑布上坠落时,他依稀记得这家伙在他下面,应该摔得更重才对。 快到岸边时,08从水里冒出头来,改用一只手划水。游了这么远的距离,他也只是稍有点喘气。 “你怎么样?”他回眸看了一眼。 “呃……还好。”盛锐摸了摸喉咙。因为呛了水,呼吸道还有些疼,不过没有大碍。 上岸后,找了一处平坦又隐蔽的地方,两个人把衣服脱下来用力拧干,搭在树枝上晾晒。 盛锐抱着双腿,坐在地上休息,目光在旁边那个人身上偷偷扫来扫去。肌肉紧实的手臂,刚劲的腰身和漂亮的翘臀连缀成微妙的弧线,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都有如雕塑。这样几乎没有脂肪含量的体型,是必须通过长年累月的艰苦训练才能保持的。他偷偷捏了捏自己的肱二头肌,感觉很沮丧。 “我们现在怎么办?”他问道。他不想往回走,刚才的事还令他心有余悸,就像罪犯想尽快逃离作案现场。 08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思索一下,问:“你走得动吗?这里到斯波莱托大概二十多公里,走得快的话,几个小时就能到。” 盛锐知道,以现在的情况,“几个小时”是一种非常乐观的估计。但既然08这么说了,怎样都无妨。他点了点头:“好,我们就去那里。对了,我们藏在草丛里被发现的时候,你干了什么吸引了他们的注意?”他对那“咣啷当”一声很好奇。 “我扔了个车轮子过去,就是换下来的那个。” “……”盛锐对自己的肱二头肌绝望了。那个轮子虽然并不算特别重,但怎么说也是钢毂结构,可不是谁都能随便拿来当飞盘的。 其实他从刚才开始就已经很想吐槽了。先不说08跳车时的那种反应速度,就说刚才在水里,这家伙一口气潜泳的距离远远超过一百米,而且因为驮着一个人,还必须一直维持在固定的水平高度。这种体能和耐力,即使是后世的海豹突击队、绿色贝雷帽那些特种部队也很难达到。若不是顾忌着盛锐,之前那个逃兵小伙子恐怕根本就威胁不到他分毫。 我读的书少,你不要骗我。这货真的只是后勤兵?? 这个人身上的谜,实在比他想象的还要多。 阳光穿过枝桠间的缝隙照过来,有件东西在08胸前闪烁了一下。那是个模样有点古怪的黑色吊坠,很像拉丁十字架,上面隐约有金属光泽的细细纹路。 “你是基督徒么?那个……”盛锐在自己胸前相应的位置比划了一下。 “哦,你说这个。”08摸了摸那个吊坠,“这不是十字架,只是碰巧样子很像。” 他没有进一步解释的意思,盛锐也就住了口。这是他们一直以来的默契。 衣服差不多干了,08帮盛锐取下,转身递过来。他的动作突然凝滞,视线直直定格在盛锐脖子以下的某个部位。 盛锐顿时大囧。他知道08在看什么。穿越之后,他原先那身衣服已经早早处理掉了,唯独有一件被保留了下来:内裤。只有这个,他实在不想穿别人穿过的。 他这条内裤是范思哲。这个牌子一直到一九七六年才会有,不必担心被这个年代的人认出来。再说,这种东西一般情况下也不会被人看见,问题应该不大。 哪里想到,这么快就遇到了不一般的情况。 范思哲一向以设计性感著称,紧绷得凸凸有致。不过08显然不是对凸凸感兴趣,他视线的落点是腰线正中那个醒目的金色梅杜莎徽标。 盛锐清晰地看见,他的眼眸里滑过一丝难掩的惊愕。 有一瞬间,盛锐觉得他似乎想要说什么。忽然从远远的地方传来几声有点像呻吟声的动静,截住了他的话。 盛锐惊恐地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了一眼,生怕是游击队在搜山,或者那两个盖世太保又还魂。他现在已经是惊弓之鸟了,受不得更多刺激。两个人迅速穿好衣服,潜入茂密的山林之中。 翁布里亚是意大利风光最旖旎的地区之一,水域众多。杨柳环抱的绿地上,汇聚的溪流从野花之间淌过,满眼翠色澄莹,草如琉璃,水如寒晶。在这样仙境似的地方,即使湖边出现一匹通体雪白的独角兽,也不会令人惊讶。 08似乎很喜欢这样幽静的水景。他可以很长时间注视着湖光溪色,眼睛里有一种认真而温和的神采,像要努力把眼前的一切印在脑中。 盛锐猜想,他或许从小生长在一个相对封闭而单调的环境里,很少有机会旅行,所以像个初出远门的孩子一般新奇。 在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庞下面,是不是藏着一个正在欢呼雀跃的小灵魂呢? 盛锐被自己这个想法逗得忍俊不禁。就在昨天,他还觉得他是一个冷冰冰的只应该有编号的机器。 嗯,找个合适的机会,开口问问他的名字吧。总不能一直这样0808的叫下去。 不知不觉走到暮色四合,城市还看不见影子,今晚又要在野外露宿。 本以为晚上只能饿肚子,谁知08从制服内袋里摸出一个小型防水布包,拿出里面的干粮。他一向习惯把重要的东西分开放,不至于一次全都丢光。 今晚自然是没有帐篷了,08赶在天黑之前就地取材造了一张床。他找了一处背风的平地,捡来四根比较粗壮的丫字形树枝插在土里,露出地面大约二十公分,这是四个床脚。再用藤条把几根结实的长树枝固定成一个木筏,架在那四个脚上,上面铺一层落叶,再铺一层厚厚的枯草和干苔藓,尽量弄得舒适。 夜色渐沉,天边斜挂起一弯细细的眉月,照耀泉林。草叶上凝结着摇摇欲坠的夜露,仿佛一滴一滴欲说还休的心事。 08在溪边掬水洗脸。临流照影的身姿,宛如一株独立亭亭的水仙。 盛锐远远地看着。 以前教他绘画的老师曾对他说,磨练技艺可以让人成为画匠,但不能让人成为画师。画师是有着某种诉求的人。“如果有一天,你看见了一种美,而你是唯一一个可以把它记录下来的人,你就会明白了。那类似于一种责任感。” 美的东西是一种负荷。你见过了,就不得不从此独力把它承担下来,穷尽笨拙的努力使它重现于世,为人所知。愿意也罢不愿也罢,你都身不由己。 他隐约有种感觉:从此以后,他怕是要身不由己了。 树枝床不大,两个人挤在一起,用制服外套当被子。 尽管十分疲乏,盛锐却久久无法入眠。有一个大胆的猜测在扰动着他的心:这个家伙,会不会也是一个穿越者? 既然这种事可以发生在盛锐身上,那么,另有其他人经历过同样的遭遇也并非不可能。 否则,很难解释为什么他在看到范思哲时会有那么惊讶的反应——除非他认识。 这个猜测一旦产生,就无法再忘记。他必须证实一下。 盛锐翻了个身,推推08:“睡着了?” 对方在他手掌下面动了动,示意自己还醒着。 “陪我说说话吧。有一首我很喜欢的歌叫《月亮河》,你听过么?”盛锐用口哨吹了开头几小节的旋律。 这首歌曲是一九六一年的,因奥黛丽·赫本的电影《蒂凡尼早餐》而广为人知。假如08真的是穿越者,那么他很有可能也知道。就算他不知道,盛锐反正也没什么损失。 08没有马上回答。空气安静,只听得到微风在月光下的草叶上摇摆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他问: “你是从哪一年来的?” 短短的一句话,不啻一颗重磅炸弹。 盛锐豁然坐起:“你也是穿……” “越”字在舌尖上打了个滚,又被咽了回去。他怕自己贸然之下会错了意,被当成疯子。 “穿越?”08替他把话说完,“可以这么说吧。不过,我们一般说‘跃迁’。” 这一下,再也没什么可怀疑的了。 “你说的‘我们’是谁?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一瞬间有太多问题,简直不知从何开口。 令盛锐意外的是,08竟然对他的反应有点意外:“你不知道你为什么会来这里?” “我应该知道吗?”盛锐莫名其妙,“我好端端的走着路,突然一步走到解放前,我找谁去跟我解释?——你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不是。我是自己跃迁过来的。不过出了一点意外,现在回不去了。”他略略思索了一下,“这件事有点复杂,一时解释不清楚。我以后慢慢告诉你。” ……以后? 盛锐愣了半晌,苦笑一下。 “你不会是在敷衍我吧。你总是那么神神秘秘的,什么都不肯说。就连你的名字,我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他实在很怀疑,这家伙是不是根本就不打算跟他有什么“以后”。 “祁寒。” “啊?” “我的名字。”深绿色的瞳眸安静地注视着盛锐,“祁连山的祁,寒冷的寒。” ☆、未来篇(上):骑士之花 第10、12和14章是穿插的内容,讲祁寒的来历^_^ 这一章的背景信息里面有一部分是作者虚构的,本来想把那部分标注出来,但害怕会让大家产生出戏的赶脚,所以不标了。如果亲们使用这些背景信息作为史料的话,请一定加以区分哦,以免被作者虚构的部分误导~~~>w<〖人们想要主宰未来的唯一理由,是为了改变过去。——米兰·昆德拉〗【公元21××年】 看看表,17:55。薛垣长出一口气,下定了决心似地走进会议室。 首先进入视线的是墙面上金色的拉丁铭文: Fides Servanda Est(谨守忠诚) 祁寒就坐在这句铭文的右下方。 听见薛垣的脚步声,他只是抬了抬眼眸,旋即平静地移开目光。在他黑色制服的右肩章上,交叉双剑组成的“X”徽标发出森然冷光。 薛垣低下头装作看资料,然而那身黑色与那道光芒还是微妙地刺激了他的神经。 五分钟后,名为“礼乐皆东”的跃迁项目对接会准时开始。 二十二世纪,赛博时代开启,人类实现了星际互联网技术和平行时空跃迁技术。 前者可以对人类文明进行数据备份,后者则变相打破了“不能向后穿越时间”这一禁锢——人类虽无法回到自己时空的历史,但却可以回到同一节点下分支时空的历史。 但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是一个不可逾越的节点,最早只能回到一九三九年。 在这种大形势下,“重建失落文明”的热潮被掀起了。大批跃迁者被派往二战年代,抢救毁于战火的文物。他们并不能带回那些东西本身,只把它们转化成数据带回来通过4D打印重建。 这些蚂蚁一样络绎不绝的数据搬运工,在名为“未来”的新服务器上,慢慢恢复着历史上那些已被删除的数据、已经失落的文明。 中国的首次平行时空跃迁是回到抗战时期的西安,取回了一部神秘的手稿。据说,这是六经之中早已失传的《乐》。 现在问题来了:没人能证明这确实是真正的《乐》,不是后人的伪作。 就在这个时候,考古界有了新的发现:一份欧洲二十世纪初的私人馆藏资料中披露了一个惊人的信息。 据这份资料称,当年秦始皇焚书坑儒之前,一位博士官冒着生命危险“偷运禁。书五车”藏于二酉山中,直到汉代才重现于世。但由于某些已经不可知的原因,《乐》未及广泛流传开来就湮灭了。 不过,失于此者往往得于彼。西汉丝绸之路不仅给古罗马帝国带去了丝绸,也带去了中国文明,其中就有二酉山藏书的一批抄本。但因为当时的欧洲无人能解,故而那些抄本只被贵族当作猎奇之物收藏起来。 直到十八世纪,洛可可运动引发“仿中国”潮流,一位深谙汉学的意大利传教士偶然在故纸堆中发现了这些抄本,辛勤整理翻译成拉丁文,取名《二酉经传集解》。 原抄本不幸湮灭无存,只有这个珍贵的译本被保存于佩鲁贾大教堂博物馆,在二战中不知所踪。从现存的目录来看,这部书里一共有《诗》《书》《礼》《乐》《易》《春秋》六个部分,六经俱全。 如果拿这个拉丁文译本与那部中文手稿两厢对照,就能在很大程度上确认两者的真实度。但要得到它,就必须派出一个跃迁者去往二战时期的欧洲。 这便是“礼乐皆东”这个项目的由来。 经过严格的重重甄拔,最后只剩下两个候选者:祁寒和薛垣。这两人同样优秀,一时瑜亮。只在一点上,祁寒比薛垣略占优势:他是德裔。若是在二战前期的欧洲,他比身为俄裔的薛垣要便利一些。 究竟最后确定的是谁,这次会议便见分晓。 主持者的声音断断续续飘进薛垣心不在焉的耳朵:“……虽然已经说过多次,我还想重申一遍,我们为什么要做这件事……在座的许多都是混血,可为什么都认同自己是中国人呢?……在未来的太空时代,界定民族的不是血统和疆域,而是文化认同……” 薛垣一边佯装做记录,一边偷眼看向对面。祁寒还是一如既往地没有表情,令人怀疑他的心是否也没有感觉,不会被任何事触动。 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处于竞争的地位。当了这么多年同学和同僚,各种各样的竞争从来都没有停止过,就好似生来就是为了做对手。 有些时候,所谓征服世界,指的其实是征服某些特定的人。对于薛垣来说,那个人就是祁寒。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心底悄然埋藏了一个无比热切的渴望——压制他,驯驭他,让他在他面前颤栗发抖。 他因此特别喜欢看二战最后一年的历史:苏俄以暴风骤雨之势肆虐德国,直捣柏林。一个字,爽。两个字,很爽。三个字,哦活活。 这一次竞争的结果依然是平分秋色。祁寒是跃迁者,薛垣是项目指挥官。 会议刚一结束,祁寒就被技术部长叫走了。 嚯,业务很繁忙嘛。薛垣嘲讽地扭了扭唇角。 看看窗外,已是日落时分,他双手插兜溜溜达达走向餐厅,思索着晚上的工作结束以后跟哪一个约。 “伊万!”一位女子冷不防出现在他面前,“你的制服!” “哎呀,采蘩你最好了,别这么认真。”薛垣笑嘻嘻地把双手倒背在身后,隐藏起提花双叠袖和蓝宝石扣子。他总在外套里面搭配许多私货,把一身雪白的军官礼服穿得像朵花。加之一双似笑非笑的狐狸眼顾盼生情,无愧于“北极狐”的绰号。唇角微弯,眼波才动,便有无数人拜倒在他锃亮的马靴前。 不吃他这一套的只有人事官迟采蘩,对他的私货见一次抓一次,令他为了大大小小的通报批评吃尽苦头。 “谁跟你嬉皮笑脸!风纪扣要扣好。”迟采蘩指点着他大咧咧敞开的衬衫领口,“这是办公区不是T型台,不需要展示你的胸大肌。” 薛垣赶忙把扣子扣好,一边说:“现在我也够资格被挂在墙上了吧?” 这句话是在调侃祁寒。现在全球的气温都已经长年炎热成这样了,他的风纪扣还是永远端端正正扣到最上端。大家都暗地里笑言,把他拍扁了挂墙上,就是一张军官着装标准照。 迟采蘩显然不喜欢这种调侃,板着脸说:“你再拿他开玩笑,我就记你一个月缺勤。” “别,别!大小姐,我知错了。”他掌心一翻,指尖凭空出现一朵粉红色的玫瑰:“这个送你,当作赔罪。” “谢了。你用不着贿赂我,别老跟他过不去就行了。” 薛垣作难似地挠了挠头:“这个事情吧,也不是我有意的,实在是五行相克。你看,我的‘垣’字是土旁,‘寒’的异体字是三点水旁,土克水,所以我跟他天生不对付。还有啊,你的‘蘩’字是草头,可以算是‘木’……”他猛地想起了什么,住了口。在迟采蘩面前,还是不要随便提到“木”比较好。 迟采蘩本要反驳,听了最后一句,忽地不做声了。 薛垣忽然抬起手指向她身后:“哎,那不是你的‘骑士之花’么?刚刚从对面过去了。” 她急忙回眸,却没有看见任何人。 薛垣微微眯起那双似笑非笑的浅蓝色狐狸眼:“听说是你爸爸叫他。你知不知道有什么事?”“我爸爸?”迟采蘩疑惑地摇头。她的父亲迟昕是技术部长,也是薛垣和祁寒共同的上司。 “哦。那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 转过身,他的唇角不动声色掠过一抹冷笑。 夕阳像一个过分肥大的橘红色气球,在地平线上炽热的蒸汽里喘息着沉沦下去。最后一线光透过隔热玻璃照在薛垣的手背上,依然烫得可怕。 对于“礼乐皆东”计划,他其实一点兴趣也没有,参与竞争的唯一原因只是祁寒而已。打心底里,他觉得这个计划根本是徒劳之举。以太阳现在的状况,也许下一个千禧年到来之前,地球就已不存在了。什么“所有失落之物都会被找回”,笑话。 薛垣懒洋洋地耸耸肩,念了一句叶赛宁的诗:“Чтопрошлоневернутьникогда。(那些失去了的,永不复返)” 笔尖在纸面上沙沙划过,留下蔚蓝色的墨水印记。一遍一遍,写的都是同样的内容。 “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 这是迟采蘩名字的由来。 春天里阳光明媚,采摘白蒿的女子成群结队。我却突然感到伤悲,因为想嫁给你。 (注:这两句诗的解释很多,这里采用的是“春女感阳气而思男,悲则始有与公子同归之志,欲嫁焉”这种说法^_^) 她从小讨厌自己的名字。考试的时候,她写个名字的时间别人都答完两道选择题了。 直到她偷偷喜欢上了祁寒。每当想他的时候,她就在纸上反反复复抄写这两句诗。她的名字和他的姓紧紧相连,仿佛有着宿命的意味。 为了接近他,她经常想方设法把他们值星的时间安排在一起,把这当做他们的约会。他总会体贴地帮她处理好所有的事,但很少陪她说话。 她屡屡提出:跟我说说你的事吧。 而他总是说:没什么特别的。 事实上,他的履历她比谁都清楚。出生于柏林的第二代中德混血,十岁时唯一的亲人外祖父去世,军校毕业后作为技术军官服役至今。墓志铭一样干巴巴的履历表,单调,平淡,确实没什么可说。 她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让他明白,她不是想听一个多么精彩的故事。她想要的是他的目光和诉说,而她愿意用一场最最漫长的倾听,来弥补她在他生命中缺席的那些时间。 但他不懂,他从来都不懂。所以他总是说,没什么特别的。用这么一句淡淡的话,把她所有的试探都关在门外。 “……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写完最后一遍,迟采蘩小心翼翼把这张字迹满满的纸夹进厚厚的文件夹中,像是完成了一件无比重大的工程。刚喜欢上他的时候,她给自己定了个目标:等到写完一千张纸的时候如果还喜欢着他,就去对他表白。 现在,这个数字达到了。 她把自己扔到床上,在空间里发了一条问题:“急!我的男神是个闷货,怎么告白啊?” 闺蜜圈立刻炸开了锅,各路神仙纷纷支招。 “告什么白,直接按倒。” “友情提供各种口味和型号的×药,总有一款适合他。” 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只有一个靠谱:“一下子要你告白,估计你也做不到,还是分步骤吧。你先随便找个借口办场party,请很多朋友,假装不经意地请了你的男神。然后在party上,你给他一个惊喜,当着所有人的面向他告白。我们所这么多人给你撑腰,你会比较有底气。” 好,就这么办。 迟采蘩从床上跳起来,跑到养着丁香水仙的白瓷花盆前。这是一种并不十分惹眼的花,单薄的金色花冠绽放在秀颀挺拔的枝叶上。 它的花语是:骑士精神,敬意,重生,同情心。 以及——“请回应我的爱”。 从第一眼见到这种花开始,它的形象就与祁寒的身影重重叠叠印在了一起。丁香般清芬,水仙般纯净。既似恪守清规的圣殿骑士,又似有所期待的懵懂少年。她叫它“骑士之花”。 水仙喜寒怯热。因为现在的气候炎热无冬,它的花期也变得越来越短暂。她精心选出了一枝最大最漂亮的花苞,用剪刀剪下来,放入保鲜盒冷藏在冰箱里,延长它开花的时间。等到表白的那一天再取出,插在漂亮的玻璃花瓶里,和那一千张写满“采蘩祁祁”的纸一起送给祁寒。那个时候,这个沉睡的花苞将在他们之间焕然盛开,就像他们的爱情。 后来她才知道,赠人水仙时不能只送一枝,因为那意味着不幸和死亡。 而这一枝准备送给祁寒的水仙,最终竟然一花成谶。 ☆、第九章 斯波莱托⑴ 到达斯波莱托是午后。 他们要去的地方似乎比较偏僻。因为空袭,空气里满是烟尘和雾霾,到处灰蒙蒙的一片,盛锐无法判断自己置身于城市的什么方位。 横穿一片废弃广场似的空地,又走过一条两侧都是高墙的甬道,眼前出现一座方方正正的黄灰色三层建筑。看样子原本该是旅馆之类的地方,现在被征用了。每层有七个带有雕花石台的窗户,但全都紧闭着,黑乎乎看不见里面。大门上方高高悬挂着一杆卍字旗,门口站着两名怀抱毛瑟K98k的党卫军士兵。 祁寒走近时,两名卫兵啪一声并拢脚跟,唰地平举起右臂行礼问候:“Heil Hitler, Herr Oberscharführer(上士好)!” 盛锐像个跟班,小心翼翼紧随在祁寒身后。 原以为多少会被盘问两句,结果他就仿佛是透明人,卫兵的目光越过他直视前方,别说盘问,连看都没看一眼。或许他们已经习惯于不假思索地服从,对未经交代的事物一概视而不见,缄口不言。 祁寒踏上高而狭窄的木质台阶。盛锐落后几级,视线正与他那双锃亮的军靴相平。一路风尘仆仆地走来,靴面上竟然一点儿也没沾泥灰。他的步伐从容规则,像精密的瑞士机械钟表,每一步都走得分秒不差。看得久了,盛锐甚至泛起一丝困意。 拐过一个楼梯平台来到二层,迎面一条两米宽的笔直长走廊。这栋建筑的内部,似乎比从外面看上去的大得多。 一扇扇光秃秃的深色门板整齐地排列在一侧,上面没有号码,也没有把手,如同不知会通往何处的密道。灯光半明半昧,看不清墙壁的颜色,像粉黄又像浅绿。 一直走到靠近尽头处的一扇门前,祁寒停下脚步,掏出一枚长尾铜钥匙。锁簧咔哒一声弹起,门随即被推开。明明是大白天,里面却一片昏暗。拉下靠近门框的灯绳,头顶上的挂灯应声亮起。 房间大约二十平米见方,靠墙摆着一张单人床,一台铁灰色的衣柜,一桌一椅,此外别无他物。墙上没有任何装饰性的物件,只有一扇紧闭的窗户。 盛锐知道为什么这里从外面看去是黑乎乎的了,因为窗户内侧用纸板和胶带封得严严密密,一丝光也不透。这是为了夜间的灯火管制,防止被盟军侦察机发现。万一后勤营被人炸上天,作战部队就要杯具了。 “这里是你的房间。”祁寒说,“我先去餐厅吃饭,等一下给你拿吃的回来。”他指了指卫生间,“有热水,你可以洗澡。” 他关上门走了。 盛锐四下打量打量房间,实在普通至极,毫无特色。就算现在有人把他抓去拷打,他也说不出这到底是哪里,简直像蒙着眼睛被带来似的。怪不得后世关于党卫军后勤部队的信息少之又少,谁也找不出这些神秘的家伙究竟藏在什么地方。 洗了一个久违的热水澡之后,盛锐把自己塞进被子。这里想必曾经来来往往住过不少人,床褥有淡淡的烟草味,在灯光中令人有种睡意朦胧的恍惚。他不禁想起学生时代跟朋友结伴背包游,在小镇住过的一家青年旅馆,就是这样一种感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就快要睡过去的时候,听见门锁打开的声音,祁寒回来了。 “抱歉,去了一趟营部。有点材料要写。”他把怀里抱得满当当的东西小心地放在桌子上。盛锐注意到他身上的制服是新换的,浆得笔挺。 “会不会有什么麻烦?”盛锐担心那辆弄丢的车和那两个盖世太保。 “没关系,应付得过去。”祁寒说着,点燃一只小巧的爱斯贝特加热炉,把墨绿色的军用饭盒架在上面。食物已经凉了,需要重新热一下。 几分钟后,开始有香气从饭盒里冒出来。嫩嫩的德国小肉肠冒着油滋滋响,炸得金黄的洋葱圈裹着绵软的土豆泥,还有涂抹着果酱的新鲜面包。 祁寒坐在旁边看着他吃饭,似乎很快乐。 相处这么些天,盛锐已慢慢懂得分辨他的表情。如果他的眼睛比平时明亮,那么他心情不错。如果他的唇线比往常柔和,那么他在微笑。 不过,也仅此而已。 他内心到外部的通道被什么东西封锁着,很难通过他的表情去了解,他的内心正在发生着什么。 被他看得稍微有点不好意思,盛锐咽下口中的食物,说:“再跟我多说一些你的事吧。” 在来斯波莱托的路上,祁寒简单地解释了他的来历和目的。然而他还没有说到,盛锐的穿越跟他有什么关系,以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使他无法再回去。 祁寒正要答话,忽听有人敲旁边房间的门。他立即起身出去了。隔壁传来关门声,接着有人交谈。 这里墙似乎很薄,几乎不隔音。不过交谈的双方声音都压得极低,盛锐只隐隐约约听到了“帝国马克”。 不一会儿,响起拉动椅子的声音,房门打开,单人的脚步声沿着走廊远去,看来那个访客已经走了。祁寒的脚步声在房间里走动,拉开抽屉,合上抽屉。但过了很久,他也没有再到这边来。 确认走廊里没人,盛锐溜出屋子。 旁边房间的门半开着,祁寒坐在书桌前,若有所思。 盛锐闪身进去。 这个房间里的陈设跟他的一模一样。桌上放着一本书,还有一封拆开的信。 “对不起,听见有人来找你,有点担心。没事吧?” “啊?”祁寒像是从某个遥远的地方回过神来,“哦,没事。抱歉,我……在想些事情。”他犹豫了一下,似乎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刚才那个人,我之前托了他帮忙,兑换一些马克。” 德国军人按规定不得持有民用货币,所以会有人出于各种目的,通过一些路子把军用货币和配给卡兑换成帝国马克。 盛锐没有多说什么。祁寒没有解释他这么做的原因,他也不想追问。 趁着祁寒转过身的工夫,他的视线落在那封信上。 他并不是对别人的私事感兴趣的人,但是从那封信上飘来一丝香水味,突然让他有点说不出的在意,忍不住想要偷偷溜一眼。 寄信人一栏写着德国汉诺威市的一个地址,姓名是玛格丽特·温克尔曼。素色的笺纸半压在下面,可以看见最末一行的署名:格蕾塔。 这是玛格丽特的昵称。写信给他的女子,应该和他的关系比较亲密吧。 他想起曾经无意间瞥见,那把鲁格P08的手柄上刻着G.温克尔曼。 那个G是……格蕾塔? 他心里忽然有一种不太愉快的感觉,仿佛被一只又湿又凉的手抓住了。 一直到吃过晚饭,这种感觉也没消退。就连说话的兴致也变得黯淡,一直聊些有的没的,最后竟无话可说。 为了不冷场,盛锐指着桌上的书没话找话:“那是意大利语词典?” 祁寒顺着他的手指看了看:“是的。”因为打算占领欧洲,德国在军队中发行了各种教材,供士兵学习外语。这本词典是他被派驻意大利时得到的。 “可以翻翻吗?” 得到祁寒的许可,他打开那本书。印得很精致,左栏是插图和意大利文单词,右栏对应着长长的德文释义和例句。 他并不是真的想看,一页一页潦草翻过。 一边懊恼地想着不如干脆告辞,回去睡觉好了。一边又舍不得,有个声音告诉他,他和祁寒像这样相处的时间并不会太多。 无意中看见里面夹着一张稿纸,上面是一幅铅笔画。看着有点眼熟。在大脑中稍一搜索,他记起这是《佛罗伦萨抄本》里的一幅图,描绘的是阿兹特克活人祭祀的场景:一个青年男子仰躺在祭祀石上,执刀祭司正把利刃高高举起。 “这是你临摹的么?”盛锐问。 “嗯。” “对阿兹特克感兴趣?” “也许吧。”祁寒略微思索了一下,“有时候我会觉得,每个人的一生都是献祭。被生下来,就是为了做成某件事。” “为什么这么说?” “没什么,就是有这种感觉。” 又没话了。 过了很久,两个人都沉默着。一只飞虫剥剥啄啄地扑打着灯罩,像一个人徒劳地敲打着一面墙。 盛锐站起来:“我去睡觉了,晚安。” “晚安。” 说是睡觉,真的钻进被子里,困意却又上不来。 盛锐开始数绵羊,数了没几只就变成了盯着屋顶发呆。意识到这样无法让自己入睡,他翻了个身紧贴墙壁。 现在已经入夜,周围愈发安静,那厢掉一根针都能听见。聆听着祁寒一举一动的时间里,他慢慢阖上了眼睛。 眼前浮现出一片琉璃般澄明的广阔水域。水面上一座座栉比鳞次的宫阙与花园,似湖心漂浮的楼船。 他在街道上行走。梦中特有的全知全能之感使他知道,这里是阿兹特克的都城,特诺奇蒂特兰。 他不知道自己这是要去哪里,但梦中的身体自有主张,脚步不停,径直来到一座神殿前。 神殿广场中央耸立着入云的高台,漫长陡峭的阶梯一直通向顶端的梯形金字塔。那是阿兹特克人的太阳神庙。 踏上阶梯,向前仰望,这条道路上布满斑驳的暗红痕迹,是以前的献祭者们早已凝固的血。一步一步,他接近了高台顶端。一位新的献祭者已经仰躺在金字塔前的祭祀石上,赤祼的身躯撒满鲜花。四个头戴羽毛冠饰、衣着繁丽的祭司按住献祭者的四肢,使他的胸膛顺应着石面的弧度舒展开。 盛锐看不到献祭者的面容,但却清楚地知道,那是祁寒。 手中蓦然出现一枚鱼形黑曜石锋刃,有着宝剑般尖锐的顶端。他自己就是执刀的祭司,要用这件利器剖开祁寒的胸腔,摘取心脏献给太阳战神。 刺眼的阳光如灼热的吻洒落在他身上,空气中有着奇妙而残酷的馥郁芳香。术士们在他周围跳起神秘的舞蹈,唱着纳瓦语歌谣,为献祭者指引神之国度的大门。执刀祭司面朝太阳,向烈日与战火之神惠茨洛珀赫特里祝颂古老的祷词,愿万物永生,宇宙不灭。 祝祷完毕,他向祭祀石走去。祁寒的面容渐渐清晰,他心中的痛苦也渐渐深重。冥冥中仿若有人告知:这是他和他命中注定的一刻,他们谁也逃不开。 祁寒的眼神很空洞。他的视线穿越眼前的一切,凝视着某个遥远的、肉眼不可见的未知之地。而对于这具身体将要承受的一切,他似浑然无知,又似毫不在意。 刀锋落下的刹那,梦境倏然变换。阳光不知何时幻化为温柔的月光,照耀着宛如仙境的泉林。祁寒赤祼的身躯仰躺在鲜花和溪流之中,像沉睡的恩底弥翁,胸膛上插着黑曜石锋刃。他的心脏如一枚熟透的果实离开了枝头,来到盛锐的掌上。它燃烧着,变得越来越轻,最终飞升向天空,回归元初,与太阳相聚。而他原本空洞的眼神忽在这一刻灵动起来。眸如深潭,照映着整个宇宙的星光。 盛锐急切地捧住他的脸,想追问一句话。 但已经迟了。他眼中的星芒骤然黯去。同一个瞬间,整个宇宙也消失不见。盛锐只觉自己的胸口传来剧痛,好像心脏在被人生生地撕扯。 这疼痛太过真实,他浑身一震,陡然醒转。 睁开眼睛,入睡前看到的墙壁映入眼中。祁寒似乎准备睡了,他听见那厢的木板床发出几声咿呀的轻响,像江南小镇摇橹的渔船。 想要看见他。 想要确认他真的在那里。 就好像如果不这么做,他就会像梦一样消失到不知什么地方去。 盛锐披上衣服,走出房门。 ☆、未来篇(中):千机之夜 〖睡眠是甜蜜的,成了顽石更是幸福。 不见不闻,无知无觉,便是我最大的幸福。 ——米开朗基罗〗 【公元21××年】 二十二世纪之初,天文学家发现太阳加快了红巨星化的速度。这个原本被认为需要耗费五十亿年的过程,可能会被缩短到五百万分之一甚至更少。 从那时起,联合国就开始为太空时代培养生力军,是为“黯淡蓝点”计划。制服的颜色根据驻扎星球的颜色而定:硫红色的火星军团,沙黄色的木星军团,深蓝色的天王星军团,诸如此类。 而其中有一类人,他们的制服是黑色的。 黑色,象征无边无际的广袤宇宙。 双剑X肩章,代表“eXtrem Deep Field(极深空)”。 他们的目的地是更为遥远的领域。这些人被称为“深空骑士团”,因为他们的生活方式恰如条顿骑士团著名的宣誓词——“安贫,守贞,服从”。他们获得的评语是:程序般的执行力和机械般的高度一致性。简言之,就是四个字:从一而终。 ——他们的内心,到底是依靠什么力量支撑着? 迟昕打量着坐在他办公桌对面的祁寒,试图从那张年轻坚毅的脸庞上找寻出这个问题的答案。然而那双深绿的瞳眸像一面镜子,反射回外界所有探询的目光。 “这么晚还叫你来,是因为我刚刚得到了一个消息。”迟昕靠着椅背,双手交握在桌面上,缓缓道出开场白,把一份正式签署的文件递了过去。 《黯淡蓝点-恩底弥翁计划》,编号001-GJ1214b。 等祁寒看完,迟昕看了看表,用指节敲打着桌面:“现在是下午六点四十五。这个计划的启动时间是十七小时十五分钟以后。也就是说,等你完成了跃迁任务,就要紧接着开始为这个做准备了。” 说完这番话,他看向祁寒的脸。后者神色如常,一点都没有变化。他不禁打心底里佩服这个年轻人的心理承受力。正常人在仅剩十几个小时的情况下得知这样的消息,恐怕都会精神崩溃。“深空骑士团”果真名不虚传,是一批没有感情的人形机器。 他又特意补充道:“另外,这个计划现在仍然没有解密,请不要告知任何人。” 19:00,迟采蘩忐忑不安地在值班军官办公室里踱来踱去,反复拉扯自己的制服短裙。 她今晚又碰巧和祁寒一起值班。这次是真的碰巧,如果是她来安排值班表,无论如何也不会在距离跃迁计划只剩三个小时的时候还让他值班。 要是有谁想要谋杀祁寒,从理论上来讲很容易,因为他每天出没的时间和地点基本都是固定的,很少有变动,可以拿来当钟表用。 然而今天他居然少见地迟到了几分钟。 她并不着急,反而因等待而多了几分甜蜜,例行的值班也变得愈发像一场浪漫的约会。 今天,今天一定可以说出来。只不过是一句邀约而已,又不是正式的告白,这样还退缩,就太没用了。她如此给自己打气。 “对不起,刚才有别的事。” “十点就要开始跃迁计划了吧?你得休息一下才行。”跃迁执行起来很快,不管跃迁者在另一个时空过了多长时间,对于这个时空来说都只不过是一小会儿。但她对此有着深切的担忧,而这种担忧是有原因的。 不由分说,她替他把沙发榻铺好:“我跟调度官说了,实验室开始准备的时候我会叫醒你。你放心睡一觉吧,养养精神。” “那就辛苦你了。”祁寒和衣躺了下去。他是真的累了,昨晚熬了一个通宵,今天早上开始到现在,各种事情一桩接着一桩,连饭都没顾上吃。 等他睡着了,迟采蘩小心翼翼在他身边坐下,尽力他近一些,再近一些。他的手就在她的手边,她能感觉到它的温度,却不敢握住它,怕把他吵醒。 他沉睡的样子真美,她忍不住偷偷用手机拍了一张照片。 真的,真的好美。像一个中了魔咒无法苏醒的王子,等待着可以将他唤醒的爱情。——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她依然这么觉得。 21:15,迟采蘩的对讲耳机里传来调度官的声音:“采蘩?他在你那里吗?” “在的呀。” “麻烦你叫他过来实验室吧,差不多可以开始准备了。” “好的。” 关掉话筒,迟采蘩俯身轻推祁寒:“寒,醒一醒,他们叫你啦。”亲爱的亲爱的亲爱的。她觉得自己像是一个不得不叫醒新婚丈夫去上班的妻子,她的整颗心都因为这种想象而充满了哀伤的柔情蜜意。 她突然决定现在就说出那个邀约,因为她莫名地觉得,如果他答应了,将会是一个好兆头,冥冥中将会有某种力量保护着他顺利归来,而不是像她的哥哥一样。 趁着他洗脸的时候,她假装不经意地提起:“那个,我家的水仙开花了,我打算过些天在家里办个party,请了很多朋友。呃——你也来怎么样?”她故意说得轻描淡写,隐藏着满心期待。你一定要答应呀,有专门为你准备的特别惊喜呢。 “谢谢。我就不去了,不巧有别的事。”他说。 这个回答在她的预料之中。他本就不喜交际,她没指望他会一口答应。 “别这样嘛,会很有意思的。”她稍微拿出了一点点撒娇的语气,“随随便便拒绝女孩子真诚的邀请,可是很失礼的哦。” 以她多年以来对他的了解,只要一拿出“这么做很失礼”这个杀手锏,不懂人情世故的他就会信以为真。 谁知这一次事情出乎预料。 “对不起,我真的去不了。”他的声音很温柔,态度却不容置疑。 她注意到这一次他说的是“去不了”而不是“不去了”。这是很坚决的拒绝,几乎已没有商量的余地。 她一时手足无措地怔住。虽然也考虑过被拒绝的可能性,但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会这么直接。 “……是……是有别的安排吗?那个、时间还没定,可以改的……呃、不然你说哪天好了……”她急得快要语无伦次。 “不用了,没关系的。”他说。 怎么会没关系呢。——不,对他来说的确是没关系的吧。对他来说,她只是一个没关系的人。 她狠狠用指甲掐自己的掌心,忍住泪水。不能哭。不能哭。要忍住。一定要忍住。 他离开以后,她强撑着值完班,回到家,跟朋友们在网上聊天,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虽然手机里多了一张他的照片。她刻意不去想他,不去想跃迁计划,不去想跟他有关的一切。 只是在晚上,抱着手机瑟缩在被子里打开那张照片时,她再也忍不住了。泪雾模糊的视线里,指尖抚过画面上他的双唇,仿佛感觉得到他呼吸的温暖气息。 希腊神话中,美男子恩底弥翁被宙斯赐予了永恒的青春和英俊,代价是永远沉睡。月亮女神深深恋慕着他,却只能在每个夜晚登上拉特莫斯的山顶,忧伤地凝望沉睡的爱人。 如果你爱的人不爱你,那么对你来说,他就是永远沉睡的恩底弥翁。他的世界,你永远走不进。 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 1957年,一只名叫“莱卡”的狗被苏联航天局送入太空,成为首个为人类宇航事业牺牲的生命。 后来,宇航员加加林说了一句话:“我是进入太空的第一个人,还是最后一条狗?” 做完了全部的准备工作,祁寒等待着进入跃迁舱。 人到了一定的阶段——不一定与年纪有关——就会与自己的经历达成某种平衡,把自己身上发生的事全都接受下来。至于这种心态究竟好还是不好,他说不上来,因为不论好不好,他都已经接受了。 同样的,对于恩底弥翁计划,他也已经接受了。 这个项目已经筹备了很多年。简单地说,就是选出一些距地球五十光年以内的宜居行星作为人类的备用家园,提前派人去开荒。执行者的名单是高度机密,只有启动前24小时才会秘密通知。 他的目标星球是位于蛇夫座方向的GJ1214b行星。明天中午十二点整,载着他的胶囊型单人漂流舱就将被发射。 GJ1214b行星距离地球四十光年。胶囊漂流舱能够到达的最大速度是光速的99.93%,抵达那里需要大约四十年多一点。 但这只是漂流舱内经过的时间。根据狭义相对论,地球上经过的时间是40/[√(1-0.9993^2)] ≈1069年。 也就是说,当他抵达了GJ1214b行星,从冷冻状态苏醒过来时,他依然年轻如昨,但却已经与全人类隔开了一千多年的时光。 从此他将孤独地驻守在这颗荒芜的水星球上,为千万年后可能会抵达的人类准备好基础设施:调节大气,改造地质,净化淡水等等。在他的有生之年,再也见不到一个同类,陪伴他的只有人工智能——这是他的专业领域,也是他入选的原因之一。 所以,这是一场有去无回的征程,离开就是永别。 包括GJ1214b在内,初步选定的人类宜居星球一共有三百个,因此将会有三百人被发送往茫茫太空。比起“恩底弥翁”这样富于浪漫色彩的名字,这个计划实在更应该叫“斯巴达三百勇士”。 他看见自己映在玻璃上的影子,制服右肩章那个双剑组成的X徽标泛着冷冷的辉光。从佩戴上这个肩章的那一刻起,命运就已被决定。此后的岁月无论长久还是短暂,都只不过是那一刻的延伸。就像阿兹特克人用占星术挑选出来作为祭品的青年,整个人生只是为了走上祭台的那一天而存在。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人生,没有别的前程。 墙面显示屏上正在播放新一批被甄选出来的“深空骑士团”在纽约曼哈顿的联合国总部接受检阅的画面。与当初的他们一样,这些来自全球各地的少年虽然有着不同的发色和肤色,却有着相同的表情。 他不是第一个人,也不是最后一条狗。 22:00,一切就绪。 刚刚过去的几个小时里,薛垣忙得不可开交。活像待在蚂蚁窝里,各式各样的麻烦像食物一样被工蚁们源源不断衔进来。 只在看见祁寒的时候,他才稍稍松了口气。唯有这一个因素是可以让人放心的,祁寒从不会出错,比他周围那些愚不可及的平庸之辈强多了。 启动前一秒,薛垣突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预感,想要重新检校设备。不过他没有理由这么做,设备是早就由技术部反复调试过的,一直绝密保存直到这一刻,绝对万无一失。 系统发出电子语音: 「已锁定目标区域。」 「跃迁程序10秒倒数计时。」 「跃迁程序启动。」 …… 跃迁完成。 薛垣丝毫不敢松懈,更严峻的任务还在后面——回收。就像发射航天器一样,回收是更容易出现意外的环节。 操作员就报告:“薛中尉,定位设备报错,链路断开了。” “чёрт(见鬼)!”薛垣骂了一句。真特么是怕啥来啥。他不敢耽搁,当即命令:“马上回收!” 跃迁就像把一只系着线的小球扔进河里。跃迁者是小球,链路是线。如果线断了,只要小球还没有离开初始位置,也还能找回来。 谁知系统传回了“搜索失败,无法回收”的信息。这意味着祁寒离开了初始位置。就像一颗石头沉入了大海,想再搜索到他几乎已不可能。 这下,不仅操作员,连薛垣也脸色倏变:“再试一次!” 结果仍是一样的。 薛垣的冷汗淌了下来。 ——不要跟老子开这种玩笑啊!跃迁基本常识,到达目标时空后首先检校设备,如有异常,立即中止一切行动,待在原地等待回收。你这混蛋连这个都忘了吗! 直到薛垣手忙脚乱解析出祁寒初始位置的四维坐标,才明白了他不能待在原地的原因:他到了一九四二年五月三十一日凌晨的德国科隆。 这一夜,英国皇家空军全数出动,一千零四十七架轰炸机飞临科隆上空,向这个城市投下了一千四百五十五吨炸弹。 这是人类有史以来第一次“千机空袭”之夜。 ☆、第十章 斯波莱托⑵ 祁寒打开了门。 “有事?” “睡不着,墙那边有声音。”盛锐指指自己房间的方向。 “那边是山墙,没有人啊。” “所以才可怕。我能跟你睡一起吗?” 祁寒稍微犹豫一下,同意了。跟他相处就是有这点好:他从不深究别人的动机。你如此解释,他便这般接受,哪怕那个理由听起来并不怎么合理。 这是祁寒的体贴之处,不过,也或许是因为他对别人没有好奇心的缘故。 两人并排挤在狭小的单人床上,有一搭没一搭说了几句话。掖被子的时候,盛锐的指尖无意中摸到枕头下面露出一页纸角。 ……是信吗? 他忽然想起那封从德国寄来的信。那个香水味。那个女子名。那个昵称。 “格蕾塔是谁?” 祁寒没跟上他的思路,显然没料到这个话题为什么会突然跳出来。他没有回答。 盛锐看不见他的表情,不知道他是正在思索还是根本不打算回答。 这样的反应微妙地刺激了盛锐。 以前盛清蓝常说,盛锐是只暹罗猫,优雅、乐天又外向,而且占有欲强。 被一种奇怪的情绪驱使着,他做出了一个让自己也有点吃惊的举动:抱住祁寒,把他的头按到了自己肩膀上,就好像要让一只狗狗记住主人的气味。 祁寒试图挣脱。但这张床十分可恶,一动就咯吱咯吱响。 “嘘,嘘。”盛锐像哄孩子般附耳低语,“乖乖的,老实一点。你想被人发现吗?” “……” 走廊里传来巡夜卫兵的脚步声,门缝下面透入手电筒的光束,左右逡巡。 两人屏住呼吸,等待卫兵走远。 盛锐大脑中理智的那一部分对眼下发生的状况深感惊异。明明知道这里驻着一窝党卫军,也明明知道当年“长刀之夜”的血腥:一九三四年六月底慕尼黑的那个清晨,党卫军行刑队旋风般扑进汉塞尔巴尔旅馆,血洗冲锋队,“罪名”与法王腓力四世剿灭圣殿骑士团的理由如出一辙。 他们现在不仅孤男寡男夜半三更同处一室,还以这样近乎拥抱的姿态紧紧挨着彼此,如果被人发现,恐怕两只都会被捉起来打。 然而越是这玩火似的冒险,越是令他大脑中不理智的那一部分隐隐生出某种莫可名状的兴奋。或许的确如那句话所说,男人需要两样东西,危险和游戏。 巡夜兵的脚步声远去了。两个人依然谁也不说话,谁也不动,聆听着对方的呼吸。时间的水流在黑暗里潺潺湲湲。 不知道祁寒后来睡着了没有,但盛锐困意全无。就这么在黑暗中凝视着虚空过了一整夜,直到清晨到来。 走廊里开始有人活动,房门远远近近地开开合合。从楼下什么地方隐约传来类似大食堂准备开伙时的嘈杂,锅碗瓢盆叮当碰撞,脚步声忙碌地进出,似乎有人说了几次“Eier(鸡蛋)”。这里毕竟是后勤营,生活气息相对浓郁一些。这多多少少给了盛锐一丝宽慰——毕竟,毕竟他们也是人类。 感觉到旁边的人动了一下,盛锐赶紧闭上眼睛假装睡觉。 祁寒摸着黑悄悄爬起来,点亮一盏光线微弱的小灯,忽然低声骂了一句“Scheie(靠)”。不是骂盛锐,是对着他的制服。因为一整夜和衣而卧,外套皱巴得不能直视。 德军有极其严格的制服条例,不少军官因为害怕弄皱制服,常常连坐都不敢坐。倘若带着这么一身褶子喜气洋洋出去晃悠,后果会很悲凉。 他把外套放在椅子上,打开墙角的立柜,取出一套折叠整齐的黑色制服。 他最初加入党卫军时,因为物资紧张,分到的是一套别人穿用过的党卫队M32制服。后来有了新的,这一套也没被收回。虽然按规定现在已不应再穿旧款制服,但他只有两套M40,那一套昨天送去洗了,还没取回来。 他不喜欢M32。这一身黑色和单肩章,令他回想起“深空骑士团”的制服和X徽标。有时他会觉得,他就像一个不知道自己已经死去的幽灵,依然忠实地执行着生前未完的任务。 或许,那的确已经是隔世之事了。 盛锐听着祁寒在房间里走动。不多时,门被轻轻关上,锁簧“喀”一声绊住。外面的走廊不知何时已重新变得一片寂静,就好像刚才还在这一层活动的那些人全都一瞬间消失到了什么地方。 盛锐赶紧起来铺床,以免突然有人闯进来卫生检查什么的。 被子和床褥都整理妥当,犹豫了片刻,他掀起枕头瞄了一眼下面的纸。 并不是想偷看内容,只是想确认一下那究竟是不是信。睡觉时还压在枕头下面的,一定是祁寒非常非常在乎的东西吧。 出乎他的意料,那并不是德文的信笺,而是两张稿纸。一张上抄录着拉丁文,另一张上则是密密麻麻的0和1,看起来很像是ASCII编码。 ……这是啥? 他把枕头重新放好,拿起椅子上的制服看了看,把它平铺在桌面上,用军用饭盒烧了一盒开水,用盒底当熨斗,试着一点一点熨平那些皱褶。 祁寒很快回来了,给他拿来了早餐。面包,煎蛋,土豆泥,还有一杯热牛奶。 和昨天一样,他依然坐在旁边看他吃饭,但不知是否那一身黑色制服的缘故,今天的他看起来稍微有点陌生。 若是一直这样沉默着,恐怕会想起昨晚的尴尬吧。 盛锐试着挑起个话题:“我铺床的时候,看见枕头下面的稿纸来着。那些数字是ASCII码么?” 祁寒点点头。过了一秒钟,才像忽然想起应该多解释两句似地说:“我的存储器只能输入0和1,所以得把字母转成二进制码。”他隔着衣服指了指自己胸前的吊坠。那个很像十字架的东西,功能之一是读写器。 “你可以让我帮你的。” “没关系,已经完成了。”他走到床边,从枕头下面抽出那几张薄薄的纸页,很珍惜似地以手轻捻:“说起来,还是托了你的福。这是在罗马找到的。” 盛锐忽然想起,有一天祁寒曾经把一个抄本拿走了一晚上,说是需要修补。 “这就是《乐》的拉丁文吗?” “是的。” 盛锐小心翼翼地翻了翻。他看不懂拉丁文,只根据意大利文看懂了几个词根。 多么神奇。他听说《乐》还是在中学的语文课上,老师给大家解释六经为何物。那时的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的人生竟然会有一天以这种方式与它产生交集。 他又瞥了一眼那几张写满二进制字符的纸,“话说回来,你们的读写设备也太原始了吧。能时空跃迁,只能用0和1输入数据?”难道不应该是三维扫描之类高科技的东东么? “这就是我没办法回去的原因。我的设备出了问题。” 两年前的五月三十一日,科隆那个晚上,他终于暂时躲避开了轰炸,找到机会检查设备,发现它被人动过手脚。 就好比你打开电脑主机,发现里面没有电路板,只塞着一个算盘。 当然,用算盘也能完成计算。但打开时空链路所需要的运算量无比庞大,他有生之年都不可能完成,当然也就不可能回去了。 有人用这个“算盘”传递给他一个信息:你不要再回来了。 他能想到那人是谁,也能想到那人为什么要这么做。不过没有必要把这些告诉盛锐,于事无补,恐怕还会平添他的困扰。 他心里这些想法,盛锐自是无从得知。他所看到的是祁寒说了一句话之后又默不作声,气氛又开始变得像昨天晚饭前那样沉闷。 这种沉闷让他很不舒服。 昨天晚上,曾经有一个瞬间,盛锐觉得自己就快要把祁寒撬开了,就快要触摸到他温暖的灵魂。他的灵魂是个很容易被吓坏的小东西,像柔软的小动物。它惶恐地躲藏在这具被训练得异常强大的躯壳之中,不敢暴露在世人的视线里,既渴望又惊惧地面对着想要敲门进来的人。 但是那个时机一过,祁寒又变成了一个紧闭的贝壳。 等他吃完早餐,祁寒说:“我领到了新车,我们下午就出发去佛罗伦萨。” “哦。” “另外,把你送到以后,我就走了。” “什么?”盛锐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要去哪儿?” “回德国。” “你不是也要去佛罗伦萨吗?” “已经去过了。罗马是我在意大利的最后一站,我驻外的期限已经满了。” 盛锐错愕地怔住。 本以为到了佛罗伦萨才是开始,却没料到,分别竟然来得这么快,快得令他猝不及防。 他突然有点恼火。每一次,每一次都是这样。这混蛋不声不响决定了所有的安排,却总是到最后才告诉他。 他突然想起,就连自己究竟为什么会穿越这么重要的事,他到现在也还不知道。以这混蛋的尿性,是打算拖到分别前的最后一分钟才用一两句话草草解释吧? 他哪能允许他这样。 盛锐把面前的东西推开,腾出了一块桌面。 “喂,趁现在还有时间,陪我玩个‘真心话’游戏吧。” ☆、未来篇(下):失物之书 〖最古老的故事从沉睡中醒来,它们要寻找一个生长的地方。……那个时刻很快就要到来,那时他会进入那个地方,最终面对里面的一切。——《失物之书》〗跃迁失败的消息,迟采蘩是第二天早上知道的。 以前也曾经多次出现过任务失败的情况,但那都是跃迁者没有找到要找的东西,而不是人丢了。这件事因此成了不小的热点,很多人都在议论。 她什么也顾不上了,惨白着脸跑去找薛垣打听消息。 薛垣在一间人声鼎沸的大办公室里,因为通宵排查事故原因熬得衣衫不整两眼通红。看见她,他犹豫了一下,把她拉到一处背人的角落,简单地说明了情况。 “采蘩,这次事故是人为的。”他意有所指地说,“有人在设备上动了手脚。” 看见薛垣复杂的眼神,迟采蘩明白了。 要在一个这么重要的项目中动手脚,不是谁都做得到的。如果没有某些高层人物的暗中授权,不可能有人如此大胆。 而所谓的“某些高层人物”,她能想到的人只有一个。 她一言不发,转头奔向迟昕的办公室。 迟昕像是早就等待着她来质问,爽快地承认了。不但设备,就连祁寒会到那个时间和地点,也不是个意外。迟昕改动了程序的算法,选择熵最高的地方作为初始位置。即使祁寒不是去到了千机之夜的科隆,也会出现在其它类似的地方——战争中混乱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为什么?!”迟采蘩绝望地尖叫。父亲本应该是最不希望看到这种事重演的人才对。 迟昕在办公桌前缓慢地来回踱步:“采蘩,有件事你一定要明白,我这么做不是针对他。你以为我忘记小樾的事了?面对这种局面,我比你更痛心!但我必须让那个该死的恩底弥翁计划停下,不能把三百个最优秀的人才白白扔进太空,承受无谓的牺牲。” 起初迟采蘩没反应过来,这和恩底弥翁计划有什么关系。 但是看到那份签署书之后,她什么都明白了。 恩底弥翁计划抽走的三百个技术精英都是迟昕所钟爱的下属。所以迟昕无论如何也要阻止这件事发生,他选择了祁寒作为棋子。 原本祁寒应该在跃迁回来之后才知悉恩底弥翁计划,但迟昕故意提前告诉了他。如此一来,祁寒的失踪就背上了故意叛逃的嫌疑。 这件事被披露出来之后,恩底弥翁计划的风险性必将再次引发公众的质疑——将来这三百个人到了太空里,远离人类的约束,究竟还会不会忠于人类给他们的任务? 迫于舆情压力,恩底弥翁计划就不得不暂时搁置,重新组织委员会评估风险。 难怪这个计划的名字叫“礼乐皆东”。迟昕从一开始就知道,执行者将会一去不返。 “我会引咎辞职。采蘩,原谅爸爸。”迟昕重重叹了口气,摘下眼镜,仿佛在一瞬间苍老了许多:“你应该也听说过那个‘火车扳道工’的道德困境吧。一条铁轨,左边有一个人,右边有十个人。如果你是一个扳道工,只能让火车向左走或者向右走,没有第三种选择,你会怎么做? “对于我来说,这个问题的答案很简单:让火车向左走,杀死那一个人,拯救那十个人。但是在那之后,我也必须为杀死那一个人而承受应有的惩罚。” 迟采蘩拼命摇头,“可是那一个人也应该有权力选择自己的命运啊!” “选择?谁来保障他这个选择的权力?你吗?”迟昕陡然提高了音量,“要是你真能做得到,你就已经去做了,而不是来我这里哭哭啼啼。还记不记得,你的小时候我经常给你讲的那个故事? “一条野狗,本来生活得很好,虽然很孤独,但它不觉得自己孤独。一个女孩可怜它,给它食物,抚摸它。后来这个女孩搬走了,野狗找不到她了。它知道了什么是爱,也知道了什么是孤独,它开始痛苦,每天嗥叫,最后被村民打死了。 “明明没有能力一直施与,还要自以为是地滥情,以为自己很高尚。你知道我怎么定义这样的人吗?——伪善!彻头彻尾的伪善! “你想想看,假如你把他找了回来,让他知道了什么是爱,然后他再被送到一千年以后去,你觉得他还能承受那种孤独吗?你觉得他还能活下去吗?这样一来,你和故事里那个伪善的女孩有什么区别?你要做这样一个可耻的伪善者吗?嗯?” “我……我不是……”迟采蘩语无伦次。从小到大,跟父亲的辩论,她从来没赢过。 迟昕长叹一声,恢复了温和的语气:“你也不要太担心。我给了那孩子一个信息,告诉他,他不必再回来了。” 以祁寒的聪明,一看到那个“算盘”,就会明白一切。 “他可以在那个时空里自由地开始新的人生,说不定,这样对他反而更好,而不必像你哥哥那样。” “可是……” “你今天不要上班了,早点回家休息,调整好自己。去吧。”迟昕摆了摆手。 迟采蘩呆呆地怔了片刻,擦拭掉泪水,恢复了平静。“爸,你说得对。我不会再哭了。” 她一离开,迟昕立刻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伊万,你马上到我这里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几分钟后,薛垣出现在他的办公室里。 “部长,您找我?”薛垣谨慎地察言观色。 “哦,坐。”迟昕和蔼地一指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事故报告交上去了吗?” “还没有。”薛垣不由头皮一紧。事故报告单要呈交上去,必须经过迟昕签署授权。迟昕根本是在明知故问。 迟昕语重心长:“伊万啊,出了这么大差错,作为指挥官会承担什么责任,你也很清楚吧。” “……”薛垣坐得笔挺,一动不动。 “本来呢,应该去执行跃迁任务的人其实是你。说实话,我很庆幸现在的局面是这样。并不是说我不喜欢那个孩子,他很有能力,不论多难的任务他都能完成。但他太习惯于完成事务,因此失去了成就感和对成功的渴望。所以他只能是优秀的幕僚,而你却很有可能是杰出的领导者。” 迟昕放缓了语速,意味深长地说:“伊万,我已经老了,在这个位置上坐的日子也不长了。不过呢,我还有能力把你推到你想去的位置上。这个办公室,我得交到一个让我放心的人手里。还有我的女儿也是一样。汉斯是个很可靠的好孩子,但他已经回不来了。采蘩将来能指望的人,依我看就只有你啦。去安慰安慰那丫头吧。她现在正需要有个人陪一陪。” “是。” 直到走出办公室很远,薛垣才掏出纸巾,拭去手心里密密的冷汗。迟昕这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即使被人录了音,能听出的也只不过是对于下属的关心。而他想让薛垣领会的意思已经传达到了——隐瞒真实的原因,对大家都有好处。 找了个没人的地方,薛垣点起一支烟。 他和祁寒是关系紧张的竞争对手,这件事尽人皆知。 但很少有人知道,少年时代他们也曾有过一段几乎可以称得上朋友的日子,尽管十分短暂。 他至今记得他们最后一次谈心。那是很多年前,有天晚上忘了是为什么,两个人都错过了餐厅开饭的时间。薛垣是从来不把纪律当回事的,熄灯以后,他就带着祁寒从学校宿舍后墙偷偷翻出去吃宵夜。 后来回想,那正是两个人关系最为微妙的时期——友情已经因为各种各样的竞争而出现了裂痕,但双方都在试图修复。像已经从中心开始碎裂但仍然紧紧粘连的安全玻璃,就是这么一种状态。 那时候,气候还没到现在这样不可救药的地步,冬天也仍然比较像冬天的样子,猎户座如钻石般晶莹澄澈。 那时候,祁寒也和他一样是十三四岁的年纪,还没完全长开,有着女孩子一样秀气的脸,尖尖的小下巴藏在围巾里,深绿色的眼睛显得格外的大。 那时候,跃迁和恩底弥翁计划对他们来说还只是网络上的热词,从没想过有一天会变成命运。 “你说,真的可以找回来吗?就像《失物之书》那样?”祁寒问,眼睛里闪烁着好奇的光彩。 约翰·康诺利的《失物之书》是他们当时英文课的教材。薛垣看不大懂那个乱七八糟的凶残故事,只知道讲的是二战时期一个小男孩进入黑暗的童话世界寻找一本叫做《失物之书》的书,找到了它就能找回曾经失去的一切——据说如此。虽然结局似乎是另外一回事。 “不知道啊。”薛垣跑出几步做了个投篮的姿势,转回身来面对着祁寒:“汉斯,你知道你最大的问题是什么吗?你太在乎那些很久以前就已经丢了的东西,却从来都不关心自己正在错过什么。上次double date跟你一起那个女孩给我回话了,”他捏起嗓音学着那个女孩子的语气,“虽然长得好看,但是实在太闷,完全谈不来啊。” “我也不是因为自己喜欢才变成这样的。大概是运气不好吧。”祁寒说。那时的他还会不服气地辩解,不像后来那样永远用沉默接受一切。但他执著的程度跟后来一模一样,虽然被打了一个大大的岔,依然不忘自己之前提出的问题:“——你说,真的可以找回来吗?” 这一回薛垣认真想了想。“也许在某个地方,时间并不存在,所有的因果关系都是可逆的。什么都不会失去,每个人都能幸福。但是很不巧,我确定我们不在那个地方。” 两个人都就此沉默下来。 走到一座通宵自习楼前时,薛垣突然问:“嗳,汉斯,你知道我为什么会选你做我的朋友吗?” 祁寒摇摇头。薛垣和他不在同一个班,从来不认识。有一天薛垣突然跑到他面前敲敲桌子:“嗳,中午一起去吃饭吧。”就这样莫名其妙成了朋友。 “你以前是不是在三号宿舍楼住过?一楼东北角,最靠近花坛的那个房间。”薛垣抬手一指。 三号楼是学校里有名的“长明灯楼”,允许不熄灯,但条件很差,只有三种人会住在那里:准备应考的人,疯子,学霸。 那时薛垣每天晚上翻墙出去和回来的时候,都需要踩着那个花坛当垫脚。于是有整整一个学期,他每天深夜都会看见正对着花坛的那个窗口亮着灯,有一个面容秀丽的男孩在读书。 在山里,我读书到深夜。冬季去到南方。 有一天他发现那盏灯不见了,结果翻墙时因为心不在焉摔了下去。从医院出来以后,他就打听到了祁寒的名字,跑去他班上认识他。——即使是在与祁寒疏远之后,他也经常忆起这段往事。朋友就像那盏窗口的灯,是在日后漫长孤寂的岁月中用来怀念和慰藉的。虽然那个人早已和当初不同了,那种回忆中的感觉却始终如昔。 “我总是一眼就能发现那些最值得拥有的人,就像一眼从沙子里发现金子。可是我不知道怎么把金子抓牢在手里。这是我最大的问题。”薛垣说。 说这番话时他已清晰地预感到,他和祁寒的友情怕是再也无法恢复过来了。至于原因,直到今天他也不甚明了。他们之间从来都没有发生过什么值得记上一笔的大事,一件都没有。然而友谊却无可挽回地越来越淡薄,再也没有恢复的可能。似乎平静的日常生活中暗藏着某种晦涩险恶之物,损毁和磨灭着人们相爱的心力。 他们之间的感情始终保持着生涩的雏形,还没来得及等到彼此柔软的那一天,就已经失去了赖以成长的土壤。像一个标本,比照着他所拥有的那些成熟圆润的现在,也提醒着他所失去的那些青涩真实的过往。 这种不可逆性,是人生的悲哀。 但偶尔他也忍不住会想:假如他曾经更努力地挽回,结果会怎么样? 来电震动把薛垣从回忆中唤醒。他这才注意到,香烟已在他手指间化为一段长长的灰,一直燃烧到了过滤嘴。 他在窗台上按灭烟蒂,接起电话。 “喂?——我也正要去找你。嗯,我想我们要说的事是一样的。”他顿了一顿,“现在能把他找回来的,就只有你和我了,采蘩。” 作者有话要说:  薛垣的戏份到这里就暂时结束了,他要到最后快结局时才会再出场^o^ 稍稍说明一下,这个文1v1,薛垣和祁寒只是朋友,没有别的关系~~~但他和祁寒最终的结局有关,大家记得有这个人物就。 ☆、第十一章 斯波莱托⑶ 一张空白的纸撕成小条,分别写上从一到六的数字,团成六个小纸团。合在掌心里摇上一摇,像掷骰子一样抛在桌面上。靠近自己的三个留在自己面前,靠近祁寒三个扫到他那边。 “每次打开一个,比大小。谁的数字大就赢了,可以向对方提一个问题,对方必须回答。”盛锐以宣布游戏规则的口吻说道,不给祁寒拒绝的余地。 作为一个长年研究怎么跟人打交道的奸商,盛锐深知,每个人的内心都有着强烈的倾诉欲。祁寒少言寡语,不是因为他真的无话可说,而是因为别人打开他的方式不对。 只靠盛锐一个人挑起的话题是维持不下去的,就像总是只有一方主动的爱情不会长久。只有让祁寒以相对积极的姿态投入到谈话中来,才有可能撬开他的壳。 看得出,祁寒对这个提议没有多少热情。不过,给他一个规则,他就会自动遵守。 打开第一个纸团,盛锐的数大。 “在罗马的时候,你为什么总是不理我?”他从简单的问题问起。 “因为我不想骗你。”如果互相攀谈,或许就会问起彼此的身世,而他当时无法说实话。 盛锐点点头,打开第二个纸团。又是他的数大。 “那为什么后来又要带我去佛罗伦萨?” 回答依然只有短短的几个字:“因为我不放心。” 他看向祁寒的眼睛,对方有点无措地垂下视线。 他很想明知故问:你不放心什么? 但如果现在就这样追问,大概只会让他闭得更紧。 第三次,祁寒赢了。 他显然不习惯向人提问,很努力地使劲想。恰看见旁边那本意大利语词典,逮住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会说意大利语和德语?” “哦,这个啊。”盛锐靠向椅背,换了一个看起来更轻松的坐姿,借此在不知不觉中传递出积极的谈话氛围。他从前找员工谈话的时候经常这么做,让对方逐渐卸下防备,把心里话和盘托出。 “这是我上大学的时候选修的。我读的商科,觉得多学几门外语用处比较大。先学了法语和德语,本来打算趁着状态好,一鼓作气把意大利语也考下来。”他长吁一口气,“现在想想,真不应该因为那么蠢的原因就轻易放弃,结果现在的水平是这个鸟样子。” “发生什么事了吗?”祁寒被勾起了好奇,没意识到这已经是第二个问题了。 盛锐当然不会指出这一点。他不着痕迹地把话题继续下去:“其实原因是很微不足道啦,但是给我留下了一个巨~~~大的心理创伤。有一天上课,老师让我们呢轮流翻译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轮到我的那首,里面有一句是这样的:‘I am a worthless boat’。我说的是,”他稍微停顿一下,“Sono una vile porchètta.” (原句意为“我是一叶卑微的小舟”,盛锐所说的是“我是一只卑鄙的烤乳猪”。barchètta小舟,porchètta烤乳猪。“vile”既有卑微无用的意思,也有卑鄙无耻的意思) “……这就是你巨大的心理创伤??” “你根本就不懂!”盛锐痛心疾首,“班里那帮孙子一直这么叫我到毕业!我这样酷帅狂跩屌的男人啊!烤乳猪也就算了,还TM是卑鄙的烤乳猪!靠!” “……” “那时候我就决定,奶奶个熊,再也不学意大利语了。当然现在是不会那么想了,我打算重新拾起来,毕竟以后可能要一直在这里生活下去。” “那,这个留给你吧。”祁寒摸了摸那本厚词典的封皮,“我已经用不到它了。” 这句话又提醒了盛锐即将到来的分别。他不置可否,把六个纸团收拢过来重新摇了一次。这一轮,他要提一些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回答的问题,慢慢把祁寒从聆听模式转到倾诉模式。 打开第一个纸团,又该他提问。 他早已准备好了一个问题,而这个问题又可以引出他的下一个问题。 “我为什么是一下子就穿越过来的?”他记得盛清蓝看的那些故事里,主角穿越的原因多少都是不太寻常的事,被车撞了被门挤了摸到高压线了什么的。他却是毫无征兆,一步走到解放前。 原以为祁寒会说出一堆神奇的名词,谁知他打了个浅显的比方:“你知道电影的画面是一帧一帧的么?” “知道。你是不是想说,时空也是这样不连续的?我会穿越,是因为我的下一帧画面被接错了?” “是的。这就是最简单的解释。” “不简单的解释呢?” “时间和空间的延续性是一个线性链表,每一个时间单位都是一个结点,数据域存储的是你当前状态的集合,指针域里的变量决定你下一个时间单位里的状态……” “……我决定接受第一种解释。”盛锐摸了摸下巴,“所以,我本来是一部言情剧里的角色,你是一部科幻剧里的角色,结果现在都被剪辑进了一部二战剧?” “可以这么说。” 多么质感的人生。 “那我到底为什么会穿越?” “……”祁寒突然放低了视线,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难道这个问题很难解释?你干了什么坏事不成?” “不是我故意的。”祁寒慌慌张张摇头,费力地解释:以前的实验中出现过一种小概率事件,某个物体跃迁的过程中,可能会有一个相似物体出现镜像运动。说得通俗一点就是,这两个东西相性太好,彼此吸引。 “所以,我就是那个跟你相似的物体?可我们不太相似啊。”盛锐问。 “这有点类似拓扑等价的图形,看起来不一定长得像,但结构是一样的。” “那你觉得,我们哪里的结构一样?”盛锐单手支颐,微微眯起眼睛。 祁寒不知道他是在逗他,很认真地摇头:“我也不知道。不过,你可能不会相信,去罗马之前,我有种预感,觉得好像会有收获。” “哦?结果收获了一个我,你是不是很失望?” “不。遇到你之前我曾经想过,假如真的存在一个那样的人,他到底会是什么样子。发现是你的时候,我很高兴。” “为什么?” “你很像是我最想成为的那种人,活得很……”他摇一摇头,寻觅着合适的词汇:“……很丰盛。” “丰盛?” “我的意思是,你会做很多有趣的事,而且很快乐。嗯,比如画画。” “那又没什么特别的,谁都可以做得到。” “不是那么简单的。我可以做得到,但它们不会变成我的一部分,不会让我快乐一点。就好像……”他想了想,“我小时候是色盲。我能学着你的样子画颜色,不过我看不见。但你能看见,我看见你的样子,就会知道我画出了很漂亮的东西。”他轻轻叹息一声,“Ray,别把那种天赋丢掉了。因为我自己很无趣,所以我知道,能活得有趣,就是给别人的祝福。” 说这番话时,祁寒湖水般碧绿的瞳眸里有一种温柔的光,像湖面上跳动的夕阳。这个表情是盛锐从没有见过的,他情不自禁凝视着他的脸。 祁寒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神色又黯淡下来:“对不起。你是因为我的缘故才落到现在这样子的。我一直不敢告诉你,是怕你生气。” 盛锐斟酌了片刻,如此回应道: “关于这件事,其实我一直都有一些想法。我觉得应该让你知道。 “我穿越的那一天是四月三十号,正巧是我生日。我小的时候,在这一天发生过一件意外。从那以后每到这一天,我就会反复回想当时的一切,想弄明白到底为什么会这样。 “我想得越多就越觉得,那或许是不可避免的。那一天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是为了走到那一步,除此之外没有其它结果。即使我提前规避所有的风险,它也总会以某种形式发生。 “我想,穿越这件事大概也是一样。不管你有没有做什么,我原来的生活无论如何都会在那个时刻改变。我在那一天到那里去就是为了遇到你,没有别的原因,也没有别的结果。所以你什么都不亏欠我。有些事总会发生,不管以什么形式。” 或许,同样的理由也可以解释其它一些事,比如某些莫名的情绪。因为是你,因为是我。如此,而已。 祁寒深深低着头,盛锐看不懂他此刻的表情。但还有一句非问不可的话,必须趁现在说出口。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很重要,你一定要考虑好了再回答我。” 盛锐这样说着,握住了祁寒放在桌面上的手:“你愿意不愿意,和我一起生活?” ☆、第十二章 水仙的薄暮 前面所有那些铺垫,都是为了向祁寒问出这句话。 盛锐像一个刚刚说出了求婚的男人,紧张地等待对方给出一句是或不。 他知道这会很艰难。即使是在他原来的年代,这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更不要说是现在。但如果连问都不问,他害怕自己以后会追悔莫及。 “我不能带你到德国去的。”沉默了一阵,祁寒说。 两个月后,盟军就要在诺曼底登陆,德国就要变成欧洲最大的火炕。 “你可以留下。我们一起待在罗马,特尔尼,斯波莱托,佛罗伦萨,哪里都好。” 祁寒盯着桌面上他们交握的手,放低了声音:“你不是问过我,格蕾塔是谁吗?” “……嗯。” “她是我妻子。我和她,有一些特殊的情况。”他脑海中又浮现出科隆那个烈火地狱般的夜晚,以及后来许许多多的事。“我们约好,等到合适的时候解除关系。但是现在还不行。如果我现在就跑掉了,她会很难办。” 盛锐摆弄着手里的纸团。展开,揉拢。再展开,又揉拢。 “我不是问你能不能,是愿意不愿意。等到《乐》找全了,战争结束了,你又单身了,那以后,你会怎么做?” 听到这样的问话,有一个瞬间,祁寒脸上闪过一丝有点古怪的表情。非常快,但盛锐捕捉到了。 最后他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答复: “那以后,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不等盛锐再问什么,他起身去收拾行装。 大概是特尔尼的那段经历消耗完了所有的坏运气,从斯波莱托出发后,一路走得很顺当。只在接近阿西西镇的时候遇到了一次有惊无险的意外,盟军飞机在苏巴西奥山麓进行小规模的轰炸,不过地点离他们很远。 祁寒用一张插着草叶和树枝的伪装网把车盖起来,清理掉路面上的车轮印。他们两人盖着迷彩布躲进草丛深处,趴在地上一动不动,听着远处的轰炸。这样过了不知多久,一切平息下来,隆隆的飞机引擎声远去了,他们又爬出来继续上路。 行车的时候,盛锐不知不觉在颠簸中睡去。虽然想要多看祁寒几眼,但他实在抵御不住彻夜未眠的困倦。中途醒来时,眼前是一大片潋滟的水光云影,他们正在驶过草色蔚然的湖岸。他知道这是到了特拉西梅诺湖,就快要离开翁布里亚大区,进入托斯卡纳了。 身上不知何时被裹上了毯子。他微微欠起身,把头靠在车厢上看那一片水域。祁寒感觉到他的动作,放缓了车速。谁也没有说话,他们之间维持着一种微妙的静默。 ——就像一对心平气和说好分手的恋人。他朦朦胧胧地想着,又被睡意拉扯了过去。 耳边有呼呼的风声,像在穿越时空的隧道。在梦里他度过了很久很久,看见了自己和祁寒的未来。他又回到了穿越前那一天的罗马,艳阳高照,他在人来人往的罗通达广场转过身,看见祁寒在向他微笑。 再次醒来的时候,车子停在一处高地。漫山遍野的丁香水仙像泼洒在碧绿画布上的黄金油彩,在阡陌之间起起伏伏,托斯卡纳四月初的风里弥漫着甜蜜的芬芳。祁寒站在旁边,伫望远方。 “怎么了吗?”盛锐掀开毯子,睡眼惺忪坐起来问道。 祁寒回过头,像是害怕吵醒谁似地轻声说:“我们到了。” 盛锐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阿诺河畔的凹地之中,翠色盎然的丘陵蜿蜒环绕,小镇与村落星罗棋布。在那之间有一片红红白白的城市,如草坪上一捧盛放的鲜花。 这便是“花城”这个别称的由来。 佛罗伦萨是盛锐最喜欢的欧洲城市之一。但是只有今天,他在看见它的时候心生怨恨——为什么这么快就到了? 就算是这样奇迹般的相逢,所能为对方所做的一切,也只不过是在彼此的人生中,相携走过短短一程。 “你现在就要走了吗?”盛锐小心翼翼问。 “我送你进城。”祁寒说。现在的佛罗伦萨像一个孤岛,进出很不容易。他向副座上放着的一个旅行箱扬了扬下巴,“那个,你带着。”里面有食物和日常用品,还有一些钱,是他现在能弄到的全部了。 盛锐点点头,忽然想起还应该问清楚一件事:“假如,我是说假如,有一天你返回你原来的时空去了,我会怎么样?” “你也会回去。不过这中间可能会有一点时间差,也许是几秒,也许是几年。不同时空的时间维不一样,没法精确预估。” “这样啊。” 祁寒从领口里拽出那个吊坠,“这个东西会一直发射特定频率的长波。假如将来有一天,我的同事来到这个时空,就会找到它的位置。只要它被带走,你就能回去,不管我在不在都一样。” 盛锐想象着他们分别的那一刻。从彼此身边跨出一步,再回首,对方便已是百年身。不是形容,也不是比喻,而是真正的百年。他们中间横亘着时空的沧海桑田。 那时的祁寒还会不会记得,在一九四四年的托斯卡纳,曾经有过这样一个仲春的薄暮,山野中开满金黄色的丁香水仙? “也许你不和我在一起是对的。”盛锐缓缓说。“要是我亲眼看见你走了,我自己一个人被留在了这个时空里,我会受不了的。如果你离我很远,即使你已经不在那里了,我也不会马上知道。这样很好。” 就像宇宙中那些遥远的星球,或许很久以前就已不再存在,而它们发出的光依然抵达和温暖着人们的眼睛。 祁寒没有说话。他的目光投向北方,越过佛罗伦萨,越过亚平宁半岛,越过遥远的莱茵河。在那里,德意志“千年帝国”正慢慢沉入寂灭的夜色。托斯卡纳的黄金水仙和莱茵河上燃烧的流霞在他眼前如幻影般交替重叠着,后者成为前者的背景,像传说中莱茵的黄金。 “但愿我在做正确的事。”他喃喃低语。 沉默了一会儿,他突然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Ray,生命是很神秘的东西。” “啊?”盛锐没跟上他的思路,不明白话题怎么跳到了这里。 “你记不记得我告诉过你,在我之前,有人去了一九三九年的西安?”祁寒问。 “记得。他怎么了吗?” “他死了。”祁寒叹了一口气。“在他之前,我们一直以为跃迁是能量守恒的,你带来什么,就会带走什么,包括生命也是。后来我们才发现,生命跟其它能量完全不一样。它可以自我修复,只要你离开这个时空的时候身体里有活细胞,跃迁以后就能恢复生命。但如果所有的细胞都死了,就再也不会复活。它消失了。” 他回想起那个人。迟樾,迟采蘩的哥哥,笑起来的样子跟盛锐很像。他返回时完好如初,却完全失去了生命迹象,就像突然被关闭电源的机器。谁也不知道他的灵魂去了哪里,正如谁也不知道灵魂从何而来。人们可以用数以万亿计的网络节点代替神经突触,用严密嵌套的if/else代码封住每一层逻辑循环,创造出神一般完美的人工智能,却产生不了生命和灵魂。那是超越于人类之上的一些什么。 “怎么突然说这些?”盛锐莫名其妙。 “因为我很怕你会消失掉。”祁寒把下巴抵在膝头上,轻轻地说:“Ray,你要好好的。就算不在一个时空,但我知道你存在着,那样我就会很安心。我们都在一个更大的程序里,也许最终会有一天,还能在什么地方相遇。” 一阵奇异的焦虑掠过盛锐的心头。他总觉得祁寒真正想说的是其它的一些什么,而他触摸不到那个在空气里渐渐消散的意义。有什么事情正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发生着,他似有所知,又无能为力。 四月的傍晚,薰风轻拂,空气里有着慵懒的微凉。他们的手臂挨得很近,肌肤上传来彼此的体温。 他微微侧身,扳过祁寒的脸。 祁寒安静地接受了这个绵长的深吻。交缠的唇舌之间,满溢着水仙花甜蜜的芳香。 进入佛罗伦萨城以后,如帕德里奥神父所说,盛锐很快找到了接应他的人。枢机司铎为他安排了住处,圣玛利亚大街上的一座老房子,临着阿尔诺河。 走进房间,盛锐打开灯,关上,再打开,重复了三次。 不远处的市政广场上亮起两盏车头灯,像两道凝视他的目光。它们静静地停留了很长时间,然后慢慢转向,远去,消失不见。 直到完全看不见那灯光,盛锐才在床上和衣倒下。衣服上沾着一枚黄水仙花瓣,他翻了个身,把它摘下来握在手心,仿佛能从中感受到祁寒的体温。 他真的走了。 有些时候,有些人一旦走过,就是真的从此再无交集。纵然日后重逢,也已是怀着不同心境的不同的人。 也许终此一生,属于他们的,就只有这短暂的四天三夜。 此时的盛锐不会想到,整整一年之后,他们之间另有一场惨烈的别离。那时,他们的头顶不是佛罗伦萨璀璨的星空,而是柏林染血的钢铁苍穹。 ☆、第十三章 重返 回到罗马,盛锐就病了一场。 他的体力其实是经不起先前那一路折腾的。提着劲头的时候尚可支撑,一旦松懈下来,被透支的身体立即报复了他。 发烧所引起的感觉在任何时代都一样。一连三四天,他忍受着头痛和肌肉乏力的折磨。大脑像一个坏了的幻灯机,胡乱播放着混杂的影像。 唯独有一件事是确定的:他很想他。 大概是热得不清醒,他给祁寒写了一封信,寄往汉诺威市那个地址。虽然只看了一眼,他已牢牢记住。他只有这一个可以联系到他的地方。 罗马现在仍是德占区,邮路尚通。为了应对军事检查,信是用德文写的,内容简单至极,就像一封普普通通的家书,告诉他“家人”过得很好,鼓励他好好为德国工作。就算被情报部截获了去,也不会有麻烦。信末的落款是“爱你的哥哥”。 等他病后清醒,立刻开始为这个举动后悔。这封信到达德国可能已经是很久以后了,他无法确定,让祁寒再次想起有他这么个人存在着到底是不是个好主意。但是信已寄出,无可奈何。 靠着祁寒给他的那些救济,盛锐过得不错。利用这段时间,他以祁寒留下的那本意德词典为教材,继续自学意大利语。 他给祁寒讲的那个“卑鄙的烤乳猪”事件是真的,不过那当然不会是他放弃意大利语的真正原因。而真正的原因说出来其实也毫不稀奇:学业太紧,决定把外语稍微放一放。于是这“稍微放一放”,就彻底放一边去了,再也没捡起来。 因为本来有基础,他学得很快。等到他可以对大部分日常对话应付裕如的时候,美军进入了罗马。那是一九四四年的六月四日。又过了两个月,佛罗伦萨解放。 这个年代,意大利人会说英语的不多,美国人会说意大利语的更少。接管之初,各种各样的繁杂事务多如牛毛,亟需通晓英意两种语言的人。盛锐擅长交际,经常在各种场合主动给美军充当翻译,一来二去认识了不少人,也就比别人了解到了更多的工作信息。很快,美军帮他谋到了一个工厂里会计助理的职务。他学金融的出身,会计是老本行。薪水还不错,至少能顾着自己吃饭。 这段日子里他使用频率最高的那个词语,是绝不会在那本意德词典中看见的:amlira(军用里拉,一九四三年至一九五〇年盟军在意大利发行的货币,意大利政府予以承认。 他曾经整天整天地待在图书馆,读一本厚厚的意英词典。至今他还记得很清楚,“军用里拉”排列在那本词典A部右侧分栏里,跟随在amitto(神甫的披肩)和amletico(像哈姆雷特一样优柔寡断的)后面。因为这三个词都很有意思,不知不觉就记住了。 假如一个人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把一部词典从头到尾翻一遍,就可以在某种程度上通读全人类的历史。岁月风云变幻,世事汹涌更迭,最后都浓缩成一个短短的词条,安静地排列在属于自己的秩序里。就像每个人的命运,无论曾经如何诡谲或壮阔,最终也都将成为某种庞大秩序的一部分,从没有例外。 有空的时候,他经常去探望帕德里奥神父。对他来说,神父几乎已经是家人一样的存在。他能快速得到美军信任,一部分原因也是神父努力的结果,四处为他证明他一直在为教会义务工作。 九月里的一天,他又去探望神父的时候,看见一位留着唇髭、身材微胖的美军军官正在跟神父聊天。 神父向盛锐招招手,示意他过去:“啊,刚巧。莫纽曼茨先生,这就是我说的那个一直帮我做事的孩子。——Ray,这是莫纽曼茨上尉。” “你好,我叫格兰德·莫纽曼茨,是个文物军官。”上尉友好地伸出手,一边向盛锐解释了一番他的工作。 盛锐听说过这群奇特的军官,职责是维护和修复德占区的文物古迹,并把一些被德国掠走的艺术品归还原国。 莫纽曼茨上尉自我介绍道,他原本是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的主管,现在隶属美国陆军第九军,八月二十五日巴黎解放后,从法国被调来了意大利。 “初次见面就提出这样的请求很失礼——如果这个星期天你有时间的话,可不可以陪我出个差?我急需一位翻译,神父给我推荐了你。” “可以的。”盛锐爽快地答应,“星期天我本来也没什么事可做。” “抱歉,这么麻烦你真是很不好意思。”上尉略显不安地扯了扯领口处结得优雅的深蓝色三角巾。比起军官,他更像一位生性羞涩的艺术家。 “不客气。我们要去哪里?” 上尉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地图。地图是手绘的,磨损得厉害,一看就被携带了很长时间,用胶水和纸带层层粘贴着,以免四分五裂。他戴上金丝边的夹鼻眼镜看了看,用手指着一个红色的圆圈:“呃——有个叫斯波莱托的地方,你去过么?” 要说莫纽曼茨上尉去斯波莱托的原因,就得提到卡西诺战役。 二月份的时候,由于战略上的失误,盟军一顿炸弹把卡西诺山上有一千四百多年历史的本笃会修道院轰成了废墟。 然而原先收藏在那里的文物却奇迹般地逃过一劫,因为德军堪堪在轰炸开始前把它们转移到了梵蒂冈。 但在这个过程中,这批文物曾在斯波莱托神秘地停留了一个月,后来少了两箱,下落不明。 战后,关于卡西诺,盟军和德军都缄口不言,等待着它像很多其它事一样慢慢被历史的尘埃覆盖。 莫纽曼茨上尉的任务之一,便是追查那两箱失踪文物的去向。 时隔五个多月,盛锐再次来到了这个城镇。这地方与他记忆中的稍有不同:因为没有了空袭,天空不再是五个月前阴郁的灰霾。妩媚的阳光点亮了所有的颜色,这个城市像刚刚从悠长的睡梦中苏醒似地鲜活了起来。 那座曾被德军征用的旅馆现在又成了美军的临时办公楼。大门上的卍字旗自然早就被拿掉了,窗户的封条也已拆除,玻璃擦得晶莹剔透。 一上午的忙碌之后,上尉带着盛锐到一楼用午餐。 这间餐厅是盛锐不曾来过的。与简陋的房间相比,这里漂亮得出乎意料。长廊式的通透构造,铺着细白台布的餐桌,橡木红绒软椅,擦得闪亮的餐具,全都被铺陈在窗外草木葱翠的底色之上。初秋明丽的蓝天映衬着圣玛利亚大教堂奶油色的钟楼和八角形尖顶,更遥远的地方,莹白的云絮在苏巴西奥山背后闪耀着珍珠般的光泽,成为这一切纵深的布景。 原来这里的视野这么好。 盛锐有点替祁寒惋惜。他在这里的时候,所有这些景色都被阻挡在厚重的隔板之外,目力所及,只有逼仄昏暗的走廊和满室封闭凝滞的空气。 他突然感觉心疼。很想带他回到这里,让他看看这一切,他就会知道生活可以不那么死气沉沉。 午餐很丰盛。莫纽曼茨上尉还沏了一壶格雷伯爵茶,酒红色的茶液散发出卡拉布里亚佛手柑的微甜气息,仿佛打开了一道门,让盛锐一时有微微的恍惚。他曾经用过的一款迪奥男香,前调就是这个味道。他喜欢这些明丽的气味,每次嗅到,眼前便会绽放出大片大片芬芳的色彩。 被这样的香氛包裹着,他有种错觉,好像又回到了往昔精致优裕的生活中。而他周围那些身穿M1943野战服、肩挎春田步枪的美国大兵们则提醒着他,那样的日子已经离他远去了。 这样的反差,宛如隔世。 不,那或许的确已经是前世了,是他恋恋不舍而又必须忘却的似水追忆。 但他仍旧忍不住遐想:假如可以把祁寒带回到他的时代,他一定可以给予他全新的生活,占尽这世上每一种最鲜艳的色彩和最绮靡的芳香。 见盛锐对着空气出神,上尉把一只白瓷盘子推到他面前,眨了眨眼睛:“Ray,不要发呆,尝一尝我从巴黎带来的甜点。” 在这个时期,能吃到甜点绝对是件很奢侈的事。 这种叫“爱可赖尔”的法国甜点很像泡芙,不过是长方形的,烤得焦酥的面包里填充着云朵一样绵软的鲜奶油糖霜。 “法国人过去叫它pain à la duchesse,面包女公爵。是不是很可爱?”上尉俨然以欣赏艺术品的眼光注视着它们。 盛锐放下刀叉,取过一只放在自己面前的碟子里,拿起餐巾擦了擦手,一边随口找个话题:“您为什么当文物军官呢?” “我也说不上来。有些东西,你自己看过了,还希望更多的人也看到,不希望它就此消失。好比这里的风景,你坐在这儿看着它,知道它不会一直这么存在下去。有一种感觉从你的身体里跑过去,让你想把这一切搬到画布上保存下来。那种感觉,是一种……嗯……”上尉夹着烟的手在空气里晃了晃,寻找着恰如其分的词汇。 “…un je ne sais quoi.(一种无法言传的东西)”盛锐下意识地接了话头。他的思绪还没完全从迪奥香水上收回来,对谈话多少有些心不在焉。 “你懂法语?” 盛锐回过神来:“哦,懂的。因为各种原因,以前学过。” “要是我在法国的时候认识你就好了,哈哈,跟你相处很愉快。”莫纽曼茨上尉笑着说,“可惜我在意大利待不了太久,下个月就要到西线去了。毕竟最终目的地是德国嘛。” 冷不防被“德国”这个词击中,盛锐的心猛地怦然一跳,手差点碰翻茶杯。 上尉没注意到他表情的微妙变化,继续以开玩笑的口吻说:“Ray,我们正缺语言上的人才呢,要不然你考虑考虑加入美军吧,当个文物兵怎么样?” ☆、第十四章 新生 虽然知道这只是句玩笑话,盛锐却真的为之心动了。 他这才意识到,“到德国去”这个念头在他心里竟一直如此强有力地盘踞着,连他自己都为之惊讶。 说不定,这真的是个好机会…… 他拼命抵挡住了这个诱人的想法。祁寒不愿意让他去德国,否则五个月前他就已经带他走了。现在他好容易在罗马讨得了还算安稳的生活,不管从哪方面来说,都应该把这样的日子继续过下去才是上策。 所以他只是笑了笑,并未答话。 用餐结束,又聊了一阵,莫纽曼茨上尉看看腕表:“啊,已经这个时间了。今天一上午辛苦你了,楼上给你安排了房间,你去休息一下,下午我送你回罗马。如果有什么要求,请只管说就是。” 盛锐略一犹豫,说:“不好意思,确实有件小事。如果不麻烦的话,能不能把我安排在二楼最靠走廊尽头的那个房间?我想那里的视野一定很好。” 盛锐走进那间他曾经与祁寒共处的房间。 屋内的陈设依然如故,只是光线变得明亮了。太阳如温热的水一样泼洒进来,在深色地板上投射下半个椭圆的亮斑,纤细的微尘在澄澈的光束中翩翩飞舞。站在镶着白色石纹边框的窗户前,可以远远望见东边圣玛利亚大教堂前面扇形的广场,以及环绕在城市背后翠绿如玉屏的娜拉山谷。 盛锐在床上躺下,侧过身面朝着墙壁。 枕头,被子,淡淡的烟草气味,轻轻一动就吱嘎作响的床板。一切都和那时一样。 只除了,身边少了那个人。 手掌放在祁寒曾经躺过的那半边床单上。隔了五个月,似乎仍有微热的体温传来,像一缕似有还无的清冽香氛。 静静躺了一会儿,他忽然注意到一件事:在床板边缘靠近床角的位置,因为长年磨损缺失了一块木片,形成了一个竖直的凹槽。在那里面,似乎塞着像是折叠的纸块般的东西。 盛锐掏出口袋里的笔。因为在做会计,他总是随身携带一支笔,准备着随时记账。 他用笔尖把那东西撬了出来。确实是一张折叠着的纸,展开一看,上面写着一段英文:(摘自《意大利风光》,狄更斯) 在严峻的街衢之间,在宏伟的琼楼杰阁之内,天光所点燃的火焰仍在熊熊燃烧……而那位无名的佛罗伦萨女子借由画家之手永生于世,长葆青春与美貌。 一九四四年二月,斯波莱托 这段话是用蓝色的墨水写的,字迹工整端正,一笔一划。“天光所点燃(kindled by rays from heaven)”这句话中,rays这个词被铅笔划去,以相同的字迹写上了Ray。纸背面也有一些铅笔轻轻描出的点和线,仿佛是无意之间随手画上去的。 一九四四年二月,是祁寒到罗马去之前。 “到罗马之前,我有种预感。”祁寒曾经这么说过。 原来,原来这就是他所说的预感。 盛锐站在房间正中,假想着祁寒当时的情景—— 那天他刚从佛罗伦萨来到这里,可能因为没有收获而略感失望。不久他准备启程去罗马,那将是他在意大利的最后一站。 他也许在房间里无所事事地踱了几圈,然后转身坐在床边的小桌旁闲翻起一本书,碰巧是英国作家狄更斯的《意大利风光》。书也许是他从图书馆里拿的,也或许是从其它什么地方得来的。 读到结尾处那段对佛罗伦萨的描述时,他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预感,似乎将会在罗马遇到什么。这种感觉促使着他随手拿过一张纸,在上面抄下了那段文字,标注上日期。 那之后他也许犹豫了一会儿,不知道该拿这张没什么用处的纸怎么办。他既用不着带走它,也不想就这么随便丢弃。接着,大概是出于偶然,他发现了这个小小的凹槽,刚好可以容纳下叠起的纸块。于是他让它留在了那里。即使被人发现,也没什么要紧,那只不过是一段从书里摘抄下来的文字罢了,谁都读得到。 然后,他去了罗马。 那些铅笔的字迹,应该是他带着盛锐回到这里的那个晚上写上去的。大概是在临睡之前,他找出了这张塞在床缝里的纸条,重新读上面那段话,把rays改成了Ray。 Ray from heaven,从天而降的Ray,来自宇宙的一束光。 接着,大约是出于习惯,他又随手在纸的背面留下了一串点和线组成的记号。 以点为0,以线为1。 01010010,01100001,01111001。 代换成ASCII码相应的字母,R,a,y。 然后,盛锐敲响了他的房门。 一切的一切,宛如命运。 有些事发生之前我们就已经知道,只是不知道自己知道。 盛锐不禁又想起那一天,祁寒在这个房间里说出的最后一句话:“那以后,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那个时候,他真正想说的究竟是什么呢?他脸上一闪而过的那种古怪表情又是什么意思? 在佛罗伦萨城外即将分别时,他又为什么会那么突兀地提到生命这个话题呢? 盛锐突然坐了起来。一种不祥的感觉攫住了他。 这场战争再有一年就结束了。柏林战役之中,外籍党卫军几乎全部覆没,少数活下来的人也都在军事法庭上接受了严厉的审判。 这些事,祁寒当然也知道。既然他选择了与他们相同的道路,就不会有超越他们之上的结局。 而他并不打算逃离这样的结局,将那视为自己应得的惩罚。 所以他无法答应盛锐“在一起”的请求。格蕾塔并不是唯一的原因。 在那片水仙花地里,他会突然提到生命,是因为当时他正在想着一年之后他自己或许是不可避免的死亡结局。 “……只要它被带走,你就能回去,不管我在不在都一样。” “……我们都在一个更大的程序里,也许最终会有一天,还能在什么地方相遇。” 那个一闪而过的表情,是痛苦。 他在用他的方式跟盛锐永别。就像他把Ray from heaven这句小小的密语偷偷藏在这里,而盛锐只能在他已经离去之后才得以领会。 混蛋。 这个家伙,居然还真的就是这么一个自行决定了所有安排却到最后才肯让他知道答案的混蛋。 他怎么能容许他这样。 如果有些愿望你没有把握,那么,就让我来实现。 如果你无法留在我的身边,那么,就让我到你那里去。 没有丝毫犹豫,盛锐找到了莫纽曼茨上尉。 “上尉,可以让我去当文物兵吗?”他劈头盖脑地问道。 “哦,哦。”上尉被他突如其来的发问弄得有点莫名其妙,习惯性地拉扯了一下三角巾:“可以倒是可以,不过你怎么这么突然……” “拜托了。我很需要这个身份。” 意识到盛锐并不是在开玩笑之后,上尉的脸色变得严峻起来。 “Ray,作为我来说,当然是真的希望你这样有能力的人加入进来。可是从你的立场上来说,这不是个好的选择。战争不是游戏,不是随时都可以退出的,也没有保证安全的办法。事实上,已经有两个我的同事在那不勒斯牺牲了。请你务必好好考虑。” 这个所谓的“文物兵”其实并不是一个正规兵种。勉强要分的话,只能归为战斗勤务支援一类。如果把美国陆军比作一家公司,那么文物兵就是外包公司的职员,虽然穿着同样的制服,却没有编制,属于临时工性质。 但这并不意味着担任这个职务的人可以躲在安全的大后方。恰恰相反,因为要抢救文物,这些“临时工”必须跟正规军一样跑到最危险的前沿阵地上,在烽火中穿行。 这些事,盛锐不是不知道。 他抬起头,直视着上尉的眼睛,语气坚定: “请您相信,我不是心血来潮。虽然很难解释,但我有非这么做不可的理由。我一定要去德国,就像您一定要从纽约来到这里一样。” “Un je ne sais quoi” “是的。” 上尉点点头:“我懂了。回到罗马以后,你等我的消息吧。” 莫纽曼茨上尉很有效率。一个多星期后,盛锐接到了应征通知书。他将在临时新兵营接受两个月的训练,之后北上西线。 他简单处理了一下各种事务,辞去会计助理的工作,退掉租来的住处。除了少量的生活用品,他几乎什么也没带。 临行前,他特意又去了一次万神殿,与帕德里奥神父告别。他交给神父一封信:“如果有一天,跟我一起在这里工作过的那个人回到这里,请您把这个转交给他。” 信是用中文写的,简单地说明了情况。万一哪天祁寒回到罗马来找他,就会知道他去了哪里,以及为什么要去。 载着他的汽车驶出罗马时,他稍微起了一点伤感。这座城市现在对他有着多重意义,是他每一次新生活开始的地方。 ——如果将来有一天还会再次回到这里,那将会是一个怎么样的自己? 这样想着,他目送着平乔山和台伯河在视野中远去。 ☆、第十五章 冬天的童话 〖凄凉的十一月, 日子已渐渐阴郁, 风把树叶摘落, 我走上德国的旅途。 ——《德国,一个冬天的童话》〗 美军有三宝:有钱,任性,吃得好。 整个二战期间,美军的伙食标准是所有参战国之中最高的,比德军的伙食味道好得多。不过任性美国兵们是不买账的,有个段子说,凡是夸食物好吃的人都会被抓起来打,因为肯定是德国间谍。 新兵训练期内,盛锐丝毫不用为食物发愁。因为他不是正式军人,训练任务也不重。 但他并不以“临时工”自视,着手给自己制定了严格的体能训练计划,目标是练出过硬的腰腹和四肢肌肉。这不是为了别人,是为了自己的小命。战场可不是一个可以悠闲观光的地方。 因为奶油一样的外表,盛锐经常被人认为是个没有长性的浪荡子。但他比谁都清楚:倘若一个人下定了决心进行严苛的自我训练,结果会有多么惊人。 读商学院时,为了练习自己对英文数字的反应能力,他每天对着电脑读Excel生成的庞大随机数,同时在脑中进行混合运算。后来在商务谈判中,不论对手在短时间内抛出多少数据狂轰滥炸,都完全钻不到他的空子,最后只能徒呼奈何。 现在他要用训练大脑的方式训练自己的身体。没有教练,没有器材,没有肌酸,有的只是自己的意志力。 他根据自己以往的健身经验,制作了一张详细到分钟的阶段规划表,像记账一样严格查对当天完成的动作组数。 起初一段日子,他得使出吃奶的力气才能完成自己定下的目标,难耐的肌肉酸痛让他沮丧得想放弃。那种时候他就想着祁寒。那家伙的腹肌他是见过的,要是将来有一天彼此“坦诚相对”,他可不想在身体上被比下去。 时间一长,他的身体慢慢接受了这套新的规律,开始自发地向他想要的方向演化。他可以清晰地看到这种演化:曾经连俯卧撑都做不了几个的胳膊有了隆起的肱三头肌,最终已经可以做到单臂引体向上这种他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动作。这意味着假如他挂在山崖边上,可以仅凭单手就把自己拉上去。 两个月后,带着强有力的手臂和六块坚实的腹肌,盛锐来到荷兰,向美军第84“劈木者”步兵师报到。 十一月,第84步兵师开赴德国。 盛锐半躺在车厢里,感受着车身的颠簸。 报到了一周,他还没有交到朋友。这个连里的大部分人在美国国内的新兵训练营就相识了,他就像个突然跑进来的插班生,又是外国人,谁都不带他玩。 因为无人可以说话,他百无聊赖地翻看一本发放给新兵的薄刊《陆军学院一览表》。这是他现在除了那几张快被翻烂的报纸之外唯一可读的东西。封面上绘着一名身穿陆军制服、头戴船形帽、手拿书本满脸喜色的大兵,旁边写道:“你想学什么? “想当个更好的士兵吗? “想获得晋升吗? “想参加军官培训吗? “想找到好工作吗? “想继续受教育吗? “陆军帮你哟!面向所有应征人员提供函授,超过700门课程任你选择!” 这语气让他想起自己时代的一些广告,平添了几分亲切感。他翻了个身,掏出一根烟叼在唇间,用打火机点着。他现在的烟瘾变得很大,因为很多时候如果不用这种方式打发时间,就不知该干点什么。 四周烟雾缭绕,有人在打扑克,有人在闲聊。如果忽略军服和枪支,倒是很像一群毕业旅行的大学生。 这和他想象中的战争年代有点不一样。即使烽火连天,在扑克牌和吞吐的香烟中,生活仍在继续。 “操,操!”随着一个大嗓门,一个顶着亚麻色头发的脑袋从盛锐身旁冒了出来,“我不玩了,你们这帮鸟人!” “哈尔,别孬种输不起!我知道你还藏着半包长红呢,想不想赢回来?”人群里有人说。 亚麻色脑袋哼哼唧唧,对挑战不予理睬。 人群中总有一类人充当着“社交枢纽”的作用,跟很多人关系都很好。这个叫哈罗德·亚当斯的中士就是这么个角色。结识一个这样的人,就相当于结识了很多人。盛锐早就物色了哈罗德作为自己第一个公关目标,一直在偷偷观察他等待机会。 哈罗德有很重的费城口音,比如总把[o:]音说得又长又饱满,或是把“这些(these)”说成“的些(dese)”。如果让他说“这些包子”,他会说成“的些包嗷~~~~~纸”。 在宾夕法尼亚大学生活多年的盛锐这种口音很熟悉,决定以此为突破口跟他套套近乎。 等其他人又开始牌局之后,盛锐从铺上微微欠身:“中士,你知不知道我们现在到哪里了?” “呃——我想可能快到边境了吧。” “谢谢。”盛锐顺手递上一支烟,“听口音,你好像是费城人?” “哇!你能听出来?”哈罗德顿时两眼放光。长时间出远门在外的人,通常都会对家乡的一切特别敏感。他离开家快两年了,身边又没有同乡,第84师的士兵大多来自伊利诺伊州、肯塔基州和印第安纳州,来自宾夕法尼亚州的人很少。谁知今天突然从一个外国人口中听见自己家乡的名字,不禁喜出望外。 盛锐点点头:“我几年前去过费城,住在第34大街。”他也用费城口音把street说成shtreet。他故意模糊了他在费城停留的时间长度,好像只是去那里短暂地观光过,这样即使他说不出这个年代费城的细节,哈罗德也不会觉得奇怪。 事实证明,攀老乡这一招放之四海而皆准。两人从独立厅、老鹰队直到奶酪牛排三明治聊了一大圈,当车队抵达德国边境小城盖伦基兴之时,他们已顺利发展成为勾肩搭背的好基友关系。 不知该说幸运还是不幸,盛锐初出毛坯,就赶上了一场规模不算小的作战。英国第30军团和美国第84步兵师对盖伦基兴进行了一次联合进攻,名为“快船行动”。 不过鉴于“文物兵”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临时工身份,盛锐不必参加实际战斗,只跟在别人身后跑腿打杂传传话,实际上成了个勤务兵。 十一月二十三日,盟军占领盖伦基兴,“快船行动”结束。84师重归美军指挥,准备离开此地,继续麾戈北上。 按道理,从一个地方撤走时,当初架设的电话线应该被回收,到下一个地方继续使用。 但是有钱任性的美军不高兴这么麻烦,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根电线。 虽然不带走,但任由它们原样留在那里也是不行的,万一落到德军手里,白白便宜了敌人。 剪断电话线的任务被交给了盛锐所属——或者说所“挂”——的这个排。 一大早,绰号“大棒”的排长就带着自己的三个班加一个“临时工”,四十个人来到了盖伦基兴东北郊的乌尔姆河畔。 通信兵首先把架设在高处的电话中继器拆下来。这个大家伙是要带走继续用的,还没任性到这个地步。 他一完事,其他人爬上树去,抄起剪线器,嘁里咔嚓。 没花太长时间,几公里内的电话线都被咔嚓了。四十个人集合起来,准备返回营地。 骚动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走在最前面的人突然停下,混乱像潮水般蔓延开来,许多人在大喊着什么。盛锐听到了一个他最不想听见的词:“狙击手!!” 德军狙击手是噩梦一样的存在。看不见的敌人最可怕,因为避无可避。光是听到这三个音节,盛锐就觉得自己已经被人瞄准了,下一秒就会有一颗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子弹穿透他的脑袋。 有这种感觉的显然不止他一人。在他周围,一些新兵立即惊惶失措地卧倒。这是没有经验的人在遇到狙击手时最容易犯的错误,让自己成为狙击手的活靶子。几个老兵想把他们拽起来,但因为前天下了场大雨,地面泥泞不堪,拉拉扯扯之中噼里噗喳滑倒了一片。 “娘的,都起来!找掩护!”嘈杂之中传来大棒的怒吼。他挨个儿薅起卧倒的新兵,踹进路边的灌木丛。 盛锐躲在一棵树后,小心翼翼检视周围的地面。他曾听说,有的狙击手会在地上挖个坑,上面铺设一些伪装,只留一道缝,神不知鬼不觉地射杀附近的人。 等了许久,没有任何动静。 “真有狙击手?别是哪个菜鸟的枪走火了吧?”哈罗德小声嘟嘟囔囔。 没人接他的话。空气凝滞着,像暴风雨前的宁静。 突然,一声信号般的迫击炮打响,紧接着暴雨般的子弹倾泻在他们附近的地面上,泥水四溅。从枪声的密集程度判断,对方似乎有上百人。 “操,操!”哈罗德惊声骂道,“我们要对付的不是一个狙击手,是他娘的一个连!” 只有大棒依然沉着,吩咐通讯兵:“万斯!立即打电话给营——” 他的话音猛地顿住。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落在地上:刚刚被拆下来的EE-99电话中继器正无辜地蹲在他们脚边。 德国,勃兰登堡州,柏林。 祁寒站在一辆梅赛德斯卡车旁,拿着登记簿,进行物资装箱前最后一次盘点。 凄凉的十一月,风把树叶摘落。最后一批坠叶离开枝头飞舞翩翩,拍打着军帽的帽檐,在他眼前划出一道道霜蝶似的断线。漫天阴沉的彤云遮挡了阳光,酝酿着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 “嘿!汉斯,你的电话!”士官长叼着烟从营区办公室门口探出身子冲他喊道,一边神秘地眨眼:“老婆大人哟。” 祁寒走进屋,拿起放在桌上的话筒。 “格蕾塔?” “汉斯,我来柏林了,你能出来一趟吗?有你一封信。” “信?给我的?” “嗯,半年前从罗马寄出的,刚刚到。正好我有事来柏林,就给你捎来了。寄信人的名字是Ray,你认识吗?” ☆、第十六章 柏林童年 〖每个人都有一个可以许愿的仙女,但是只有很少人还记得他曾许过的愿。——《柏林童年》〗转过街角,格蕾塔等在那里。 这么冷的天气,她只套了一件毛呢长大衣。祁寒走过去,把自己的制服风衣披在她身上:“你该穿多一点的。” “出来的时候有点匆忙。”她笑笑,从口袋里掏出一只皱巴巴的牛皮纸信封递过去:“喏,就是这个。” 寄信日期是半年前,那时罗马还是德占区。路途中的战火与混乱,让它颠沛流离这么久才终于找到接收它的那个人。封口已被打开,露出一角薄笺。 “不是我打开的。它寄来的时候就是这样子。”格蕾塔解释道。现在德国的信件被检查率几乎是百分之百,人们都心知肚明。 “没关系。”祁寒抽出信纸看了看,不过是普普通通的几句话,但他盯着末尾的那个署名看了很久。 格蕾塔略微侧过头:“是很重要的人吧?你的眼神都不一样了。” “嗯,一个朋友。”祁寒把信揣进制服内袋里,“辛苦你了,我送你出去吧。” 两个人开始并肩向营区外面走。格蕾塔跛着一只脚,祁寒很贴心地走得很慢。他们离得很近,但互相避免肢体接触。 在哨卡处,格蕾塔递上家属通行证,卫兵给他们开门放行。 “你什么时候出发?”格蕾塔打破沉默。 “下个星期。” “哦。”格蕾塔用冻得通红的手指掖了掖围巾,“你多小心。” “钱还够用吗?” “嗯,足够了。”格蕾塔抬起头,“不要再寄来了,你留着吧。你一直都把工资全给我,自己可怎么过啊。” “我有配给票。”祁寒环顾一下四周,压低声音:“不要存太多钱,尽量多换些食物。”帝国马克不会再流通太久了,她和她的家人战后的日子会很艰难。 “我会记住的。”她轻轻叹气,目光投向空中飘零的落叶,瘦弱的手茫然地在脸前挥了挥,像要撵走一只看不见的苍蝇:“我——我真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妈妈还是那么整天歇斯底里,盼着爸爸再从罗马尼亚来信。每个人都过得乱七八糟。是不是很可笑?每个人都有各自的问题,就连战争来了,大家一起经历了那么多,也还是什么都没改变。” 他聆听着她的诉说,沉默不语。最后他说:“至少你们还在一起。” “是的。”格蕾塔解颐一笑,“这可能是唯一一件让人感觉安慰的事了。” 他们在车站前停住脚步,等待着下一班电车。格蕾塔轻轻拥抱了他一下:“对不起,汉斯,一直以来这样那样的事,都没有让你去过我家里。就算我们只是名义上的夫妻,那也本应该是你的家才对。” “没什么的。” “要是还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请你一定告诉我。” “嗯……只有一件事。如果再有这个人的消息——”他指了指口袋里那封信,“麻烦你转告我。” “好的,只要我还能找得到你。”她有点忧伤的目光滑过他的脸,“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了吧。你多保重。” “你也是。” 载着格蕾塔的电车开远,祁寒转身返回营区。 路过一栋建筑物时,透过窗户玻璃,他看见一家人坐在餐桌旁边。扎着围裙的主妇正在从一口热气腾腾的小锅里舀出萝卜汤,倒进简陋但却擦洗得晶亮的白瓷餐盘里。蒸汽在窗户上蒙了一层薄薄的白雾,让人觉得那屋子里一定很暖和。 那是他所不能体会的幸福。 格蕾塔知道他下周要被调到别处去了,却不知道他是要去西线。 战争快要结束,他和格蕾塔的约定也即将到期。即使是汉诺威那个名义上的家,也就快不再属于他了。 柏林的街头一片萧索。市民对轰炸已习以为常,一张张麻木不仁的脸庞在堆满瓦砾的街道间行色匆匆,城市与人们一样面目模糊。到处都是灰色,就像他小时候眼中的世界。 他生长在柏林东南的克洛伊茨贝格区,移民最多、最不像德国的一个区。柏林之中,德国之外。 而他十岁之前的全部世界,只是他那个小小的房间,一个他几乎从不踏出的地方。书,书,到处都是书,纸质的电子的,中文的德文的,围筑成一个与世隔绝的乌有之乡。后来他在学校里读到英语课文《失物之书》,里面那个房间总让他回忆起他那间摆满书的小屋。 他记得他曾在墙角的那架老旧的钢琴上练习一首巴赫平均律,外祖父在厨房里切卷心菜,刀与案板的奏鸣,和他的琴声形成奇妙的对位。窗棂斑驳,从南边的兰德维尔运河上吹来微凉的风,空气里弥漫着仲春时节甜蜜的芳香。 成年之后,他遗忘了许多往事,唯独这平淡无奇的片断时常清晰地浮现出来,温柔地包裹着他所有的感官。 那是独属于他的柏林童年。他所有关于“家”的记忆。 他的窗户外面有一片草坪,春天一到,就开满不知名的花。外祖父说,它们是粉红色的,连成一大片的样子很美,但他看起来只是一层灰色。 有一次,他看见几个小孩子跑来,摘下那种花,舔舐花蕊里面的蜜。他们走后,他也偷偷跑过去,学着他们的样子舔舐花蜜,清甜的。他很开心,觉得自己知道了粉红色是什么味的。 从此以后,他就用味道和音符来定义他想象中的色彩。甜味是粉红色的,酸味是紫色的。“do”是蓝色的,“re”是黄色的。他最喜欢的勃拉姆斯摇篮曲是绿色的,因为外祖父告诉他,他的眼睛是这个颜色,他觉得这支宁静的曲子应该像他的眼睛一样。后来他上了学,色盲症被矫正了,他看到了颜色,觉得这支曲子或许更应该是海蓝色的,但他依然更愿意把它“视”为绿色。 后来外祖父生病了,躺在屋角的木板床上,用小纸条写了许许多多古今中外的座右铭,让他选一个。 “只能选一个吗?”他问。 “嗯,人的想法可不能太多啊。一多就乱,一乱就将就,将就着将就着,一辈子就过完啦。一辈子记住一个理,就够用了。” 他看来看去,最后选了“Als ich kann(尽我所能)”。既然要记一辈子那么久,他觉得短一点比较好记。 “哦,不错,不错。”外祖父很满意,“能一直照着做吗?” “能。”他说。 医生来了又走了,日历一天天翻过去了,外祖父的病越来越重了。 最后的日子,外祖父抚摸着他的头,用带着肺鸣音的喘息声说:“汉斯,即使以后只有你一个人,也不要害怕。记住那句话,als ich kann.不管什么时候,如果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做好一件事。只要你用尽全力做好一件事,全世界都会成全你的。” 那天晚上,外祖父停止了呼吸。 他看着许多人来到他们的小屋,搬走架子上的书。他们对他解释,这些书被捐赠给了一所学校。后来又有人来带走他,把他也送进了一所学校。于是他知道,自己也被捐赠了。 从那以后,他就给自己定下了一个规矩:尽自己所能,遵守所有可以遵守的规则。因为如果不这样,就不知道该如何支配分分秒秒,如何独自一人在这个无所适从的人类丛林里维持自己难以为继的生活。 Als ich kann. Als ich kann. 午夜时分,下起了雨。这是柏林这个冬天最后一场雨。 夹着雪粒的雨点噼噼啪啪敲打着窗户,像失眠者絮絮的呢喃。 祁寒躺在营房的硬板床上,第一次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枕头下面压着那封罗马来信,信末的落款是,“爱你的哥哥”。 他记得那天在佛罗伦萨的郊外,他停下车子等待盛锐醒来。夕阳斜照的水仙花丛里,盛锐美好的容颜像一个沉睡的国王。 他最后一次可以拥有家人的机会,已经错过了。他说不上来是不是后悔。 雨好像永远也不会停。 德国,盖伦基兴。 四处迸溅的泥浆砂石有如冰雹,砸得钢盔叮当作响。一轮弹雨暂息,盛锐稍微抬起头来,望向大棒所在的位置。 由于电话不能用,叫不来援兵,只能依靠这区区三个班的兵力死守阵地。 二十多米外地面上还留有之前挖的战壕,大棒指挥着他们向距离最近的交通壕撤退:“一班掩护,二班三班交替向左移动!” 命令一下,二班率先跃出掩体,冲向七八米外的几棵树。 等他们在树后隐蔽好,哈罗德喊道:“三班注意!三、二、一,前进!” 随着最后一个音节出口,十几个人分成两列,飞速鱼贯而出,一口气向前跃冲,隐蔽在二班先前的位置,二班继续移动。 三次交替前进后,两个班跳进了战壕,迅速在壕边构筑的各个单人射击位置上就位,给一班提供火力掩护。大棒是最后一个跑过来的,对面的德军已重新装填完毕,开始新一轮射击,飞来的子弹擦着的他脚后跟激起泥花。 “快!快点!”哈罗德大喊。 大棒就地卧倒,向前一滚。壕里的人立刻七手八脚把他拖了进去。 一片混乱。每个人都在上膛、拉栓、射击、嘶喊。周围全是这样的声音。 他们连一挺重机枪也没有,只能依靠随身的加兰德步枪对抗对方强大的火力压制。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由于地面泥泞,坦克履带无法行走。否则几辆虎式坦克凶残地碾压过来,他们就什么都不用再想了。 盛锐手上没武器,什么也做不了,只好趴在战壕底部。 战壕是T字形的,所有人都集中在那一竖上,面朝着东边。 突然,一道火焰从他们左侧动地而来,顺着风势燃起壕边的枯草。随着一串步枪连发的哒哒声,雨点般的子弹穿透火焰扫来,盛锐左手边的几个士兵连声音都未及发出就倒了下去。 那道火焰是火焰喷射器的效果。美军经常用这个东西把隐藏在工事和掩体里的德军“洗”出来,德军对此恨之入骨。他们大约是在前些天的战斗中缴获了一批,特意来对美军以牙还牙。 “ma的,都动起来!”大棒指挥着自己的部下向T字形战壕的那一横上转移。 盛锐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们现在不仅面对强敌,而且还从侧翼被包抄了。 大棒回头一看,他们的左面已经没有了掩护,完全暴露在德军的火力范围之内。刚才的火焰喷射器加步枪突袭使左侧的兵力受到了重创,只剩下一个“临时工”文物兵。 打不着鱼,虾也能凑。 他伸手一指盛锐:“你,也给我顶上去!” ☆、第十七章 初战 哈罗德递给盛锐一挺加兰德和两枚弹夹,简单地教了教他如何射击和装弹。这些盛锐在新兵训练营的时候也学过,可以应付得来。 哈罗德在与他相邻的射击位置,一直冲他喊道:“别停!打空弹匣!打空弹匣!” 在战场上射击并不需要瞄得很准,只要朝敌人阵营的方向不停开火,直到弹药耗尽。大部分子弹都打在了地面和掩体上,几十上百发子弹也打不中一个敌人是常有的事。 突然一声巨响,惊雷撼地,山川震摇。 德军出动了加农榴弹炮。除了坦克,这是用来反步兵的大杀器。 盛锐死死低着头趴伏在战栗的地面上,耳膜被震得鸣音不止。大地像个快要被磕碎的蛋壳在脚下瑟瑟发抖,战栗的失稳感令人晕眩。 等这一阵炮击过去,大棒灰头土脸从战壕里冒出来,啐掉嘴里的泥:“哈尔!你们班回去向营部报告我们的位置和敌人数量,我们需要后援!叫他们调来两挺重机枪,一门M2迫击炮!” 哈罗德点点头,回头做了个手势喊道:“三班!全体注意!——罗杰,提摩西,拉里,”他挑出了几个精于射击的老兵,“你们几个担任掩护组。剩下的人,奇数跟着我,偶数跟着塞缪尔,一口气冲过封锁线。”他又特地转向盛锐叮嘱道:“Ray,你跟着我。” 盛锐点点头,做了几个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 “都准备好!拿好自己的武器!”哈罗德数了三个数,“冲!” 话音甫落,他率先跳出战壕,爬上土坡,开始放低重心一口气向前疾奔。 “跟上!跟上!”副班长塞缪尔催促道。 战壕的胸墙是用圆木和铁丝垒筑的,大约一米五高。盛锐右手持着伽兰德,左臂在胸墙上方一撑,同时脚尖稍微用力一点地面,整个身体轻轻一跃而过。如果是以前,他得双手双脚并用才能爬过去。 一离开掩体,他就立即全速跃进。 冲锋的过程中,任何有意识地试图躲避子弹的举动都是徒劳的。除了自己本能的反应之外,唯一可以依靠的就是运气,要么毫发无损,要么肝脑涂地。 “进攻队形!散开!散开!”哈罗德喊道。 十四个人很快拉开成两条散兵线,每两人之间相隔约五六步的距离。这样的队形具有较高的自由度和灵活性,每个人可以在小范围内根据战斗情况调整自己的位置,但不能超前或落后太多,否则孤身一人落入敌人的火力包围圈,后果可想而知。 起初,由于动作迅速得出其不意,他们没有受到任何攻击。几秒钟后,回过神来的德军开始集中火力扑灭这支突围小分队。 哈罗德用哈德逊冲锋。枪向对面涌来的德军射了一梭子,一边回头下令:“隐蔽!隐蔽!找掩护!” 每个人都就地寻找最佳隐蔽角度还击,进攻队形被暂时打乱。盛锐原本在中间,但现在处在了最靠边缘的位置,已经能看见冲锋在最前面的德国士兵钢盔下的脸。 偏偏在这个时候,他手中的步。枪发出了响亮的“喀嗒”一声。 加兰德有一个即是优点又是缺陷的特点:当子弹全部射空之后,弹夹会发出一声金属鸣响,从弹仓内自动退出,提醒士兵及时装填弹药。 然而在近距离交战时,这一声响无异于在提醒敌人:“我没子弹了呦~快来反攻我呦~” 那名德国士兵显然是知道这一点的,当即抓住时机瞄准了他。 站起来跑是来不及了。盛锐立即侧过身,减小身体与地面的接触面积,双腿猛地一蹬旁边的一棵树。他之前那两个月里每天负重斜坡冲刺跑可不是白练的,这双腿现在有着强大的爆发力。 野战服是棉缎质地,表面比较光滑。地面又泥泞湿滑,摩擦力很小。借助着蹬力,他飞速滑出数米远,堪堪躲开了子弹。但是对方拉栓的声音告诉他,第二发子弹就快要来了。 哈罗德趴在距离盛锐不远处,目睹了盛锐的险境。但德国兵的位置是他的射击死角,他无法击中对方。情急之下,他拔出自己腰里的勃朗宁M1911A1,从地面上滑向盛锐:“Ray!接住!” 盛锐接在手中,拇指一挑,搬开握柄尾部左侧的保险栓,来不及改变姿势,直接把右手别在身后,以自己的背部作为支撑扣下扳机,反手射出了一发子弹。 只听“砰”的一声,在子弹的制止力作用之下,对面的德国兵像被人推了一把似地向后摔了出去。哈罗德随即上来补刀,把盛锐从地上拉起,和其他人一起冲进了城塞防御区。突围成功。 在战场上,每个人都仅仅是为了身旁那几个穿着同样的制服的人而拼命。 这就是为什么男人一起扛过枪关系就会特别铁的原因:在某一个瞬间,他们曾经是彼此的整个世界。 十几个人像泥猴一样冲进了营区指挥部。 整整两个连的援兵携带着班组重型武器开了过去。 那股试图反扑的德军残余被碾压了,陷于苦战的大棒和十几名伤员都平安获救。 这一天晚些时候,大棒和哈罗德之间发生了一场对话,以大棒的这几句话作为结束:“那个文物兵叫什么名字?我要他在我们排上。把外套给我,我去见中尉。” 不久,84师334步兵团第三营M连的名单内正式多了一个外籍列兵:Ray Sheng. 十二月,84师开赴德国西部莱茵河附近的阿登地区。 这个严寒之冬,在阿登森林茫茫的冰天雪地里,将有一场西线最大的战役。 德国,勃兰登堡州,波茨坦。 夜幕降临的时候,十余辆梅赛德斯L4500A重型卡车无声无息地出发了,向西行驶。 这些车全都不开车头灯,首尾相连,由最前面的摩托车机动化部队为他们开路。他们将在野外摸黑开几个小时,到达下一个卸载点。 最终的目的地,是西线的阿登地区。 这样千里迢迢运输物资,实属无奈之举。 本来,距离阿登地区最近的补给点是亚琛和科隆,但科隆早被盟军的飞机炸了个底朝天。不仅科隆,那些重要城市的上空,几乎每晚都有兰开斯特光临。据说丘吉尔拿着一本德国旅游指南,命令皇家空军按照上面提到的每个城镇一路炸过去,以报当初德国轰炸英国之仇。 鉴于这样的形势,许多前线补给品不得不长途跋涉从相对安全一些的大后方运过去。 运输过程是分段式的。先用重型卡车将物资运达下一个集散中心,换成更多辆轻型卡车继续上路。就这样以接力的方式一直运送到莱茵兰,在阿登地区东部设置分散的补给站点,最后由运输兵用摩托车和马匹输送到前线。 黑漆漆的车厢里,除了集装箱,还坐着后勤部队的士兵们。 祁寒身旁坐着一个名叫齐格弗里德·纳赫狄盖尔的年轻男孩,是他在柏林带的新兵。 这个男孩是德裔瑞典籍,说的德语带有一点斯德哥尔摩口音。他的姓氏纳赫狄盖尔是德语“夜莺”之意,他又正好喜欢唱歌,有一副好嗓子。为了参军,他谎报了年龄,其实还不到十七岁,只是个大孩子。有人夸他唱歌好的时候,他笑起来的样子很腼腆。 此时他正轻声哼唱起一首古老的德国民歌《忠诚的轻骑兵》:Es war einmal ein treuer Husar,(从前有个忠诚的轻骑兵,) Der liebt’ sein Mdchen ein ganzes Jahr,(一整年都对恋人很痴情,) Ein ganzes Jahr und noch viel mehr,(爱了她一整年还要久,) Die Liebe nahm kein Ende mehr. (这份爱永远没有止境。) 这首歌讲述的其实是一个很悲伤的爱情故事:骑兵后来被派到了国外,心上人却在家乡重病不起。骑兵赶回来和她见了最后一面,姑娘就去世了。他穿上黑衣为她送葬,悲痛永无止境。 但不知为何,如此黑暗的故事,曲调却悠扬明快,倒像是骑兵凯旋归来,迎娶心上人一样。人们常常在小酒馆里兴高采烈地唱起第一段,忘记随后而来的悲伤结局。 “长官,你恋爱过吗?”夜莺神神秘秘问坐在他身旁的上级。他并不知道祁寒已婚。 “没有。”祁寒淡淡地回应。但他的手不由自主悄悄摸了摸制服内袋,盛锐寄来的那封信被他贴身带着,放在靠近心脏的位置,像一个温暖的小火炉。 “怎么,你小子想姑娘了?”另一个粗嗓门响起,是一个叫弗里茨的上士的声音。 夜莺被调侃,羞涩地不出声了。 “赫尔曼,你呢?恋爱过吗?”弗里茨上士问另一个人。 一个年轻的声音回答:“呃,没有。” “那个‘呃’是什么意思?” “就是没有的意思。” “看来咱们这个班就我的资格最老啊。”弗里茨上士的语气尽显风流。 “你也就是长得老而已。” “麻蛋,刚才那话谁说的?” “我们都是这么想的,他只是说出了我们的心声。” 这时车开始减速,慢慢停了下来。有人咣咣咣拍着车门:“都下来!准备换车了!” 车仓打开,车内的人一递一往下面传运箱子。外面一片黝黑,不知是到了哪里,空旷的荒野里停着一排3吨级的欧宝卡车,像士兵们一样整装待发。 一切都在静默中进行。 对于德国来说,这将是一次事关生死存亡的绝密军事行动。 ☆、第十八章 遭遇 朔风,飞雪。 彤云晦暗,天地彻寒。 白茫茫的阿登平原,数十万美军如撒豆般四散开来,绵延四百五十英里。 盛锐端着M1A1卡宾枪,跟随哈罗德在营地附近巡逻。他现在是正式的士兵了,需要参加所有的常规军事行动。 作为转正的标志,他得到了一枚用链子串着的椭圆形金属牌。这东西俗称“狗牌”,上面刻着他的名字和所属部队番号,以及其它一些数据。 许多士兵在狗牌链子上挂了十字架或其它教派徽标,盛锐没有宗教信仰,就把那枚一直带在身上的一欧元硬币打了个眼挂在上面。为了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他用锉刀把硬币表面的“联邦之鹰”图案磨掉了,刻上自己名字的篆体字。 “靠,真tmd冷。”盛锐跺跺脚,骂了一句。没膝的积雪在他的军靴下吱吱嘎嘎作响,凛冽的寒意钻透野战服侵入每一寸肌肤。 “走快点,走快点就好了。”哈罗德呼出一口白气,回头看着把头脸包得严严密密、仅露出一双猫眼躲在钢盔下面的盛锐。 盛锐天生像暹罗猫一样畏寒。费城的冬季很冷,在沃顿读书的那几年,一到冬季他就天天烧香祈求大雪封路学校放假,这样他就可以躲在被窝里不出去。结果老天总是只受理他一半请求,大雪纷飞但是学校不放假,于是他每次从公寓走到停车场都像是死过一次。 为了转移盛锐对寒冷的注意力,哈罗德说:“对了,你听到跨军种广播了吗?他们说,我们吃了败仗,正在大撤退。” 盛锐点点头。广播他是没听,不过他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德国在阿登地区发动了一次大规模反攻。 德国方面称之为莱茵河夺还战,而后世更为熟悉的名字是“突出部之役”,亦即阿登战役。 盛锐抬头望了望东北方向的巴斯托涅。再过些日子,著名的101空降师就要到达那里。他回想着《兄弟连》里的情节。这是他最喜欢的美剧,反反复复看了很多遍,可是从来没想到过自己竟然会有一天会离他们这么近。 五匹马在山野中疾驰。 马蹄怒踏着漫天鹅毛飞雪,在挂满冰凌的树林间席卷起一阵凌冽的劲风。 马鞍上的人清一色身着原野灰色党卫军M44野战服,头戴钢盔,背挎步枪,肩章上镶着浅蓝色边纹。最前面的人领章上的两星两杠显示,他是一名准尉。 临近驻地时,准尉忽然勒住了马头,对身后做了一个“停止前进”的手势。 几百米之外,营房原来所在的位置变成了一片废墟。仍然冒着火苗的车辆残骸翻倒在地,周围横七竖八躺着身穿党卫军制服的尸体。 事实很明显:就在他们出任务期间,整个后勤营被灭了。幸存下来的,恐怕就只有他们这半个班。 “长官,我们怎么办?”新兵们惶惑地看向他们年轻的准尉。 “把地图给我。我们转移到最近的作战单位。”准尉说。 准尉和上士看地图的时候,一名新兵看见还有一些物资被剩了下来,就跑了过去,想把它们放到马背上带走。 准尉发现了他的动作,急喊:“别动!” 已经迟了。轰然一声巨响,他触动了隐藏的炸药引线。 晚间的雪势稍微小了一些。 盛锐呵了呵手,靠在身后的木板上。他们班今晚负责看守关押战俘的谷仓。里面关了几个党卫军俘虏,是在前几天的战斗中抓住的。都很年轻,其中一个问他们要过一碗水,很客气地道谢。 就在这几天里,一个比德军反攻更为轰动的消息在附近所有美军部队里潮水般扩散开来:党卫军“派普战斗群”在比利时马尔梅迪屠杀了八十多名美军俘虏。 伴随着这个消息一起扩散的,还有一个口口相传的命令:击杀党卫军。 328步兵团甚至直接下达了书面命令: “所有党卫军及伞兵部队一经发现立即击毙,不留俘虏。(No SS troops or paratroopers will be taken prisoners but will be shot on sight.)” 不过,盛锐所在的334步兵团并没有收到直接的指示,所以他们仍然看押着这几名战俘。 哈罗德叼着一支“好彩”烟,正在跟班里的其他人闲扯淡。 “跟你们说,大棒的棒子一点都不大。”他用拇指和食指比了三四厘米的长度。 “胡说八道!你见过?”有人质疑道。 “在伦敦新兵训练营那会儿,一起洗澡时看见过。”哈罗德奋力维护自己的言论。 另一个士兵插嘴道:“我倒是没见过,不过么,我听说过一件事。”他讲起一个关于大棒的荤段子,“德国兵不是都随身带着避×套吗?传说有一次大棒抓了一个俘虏,搜出来了一个套子。然后——嗯,你们这些新兵就不要听了,影响不好。”他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跟哈罗德窃窃耳语,听得哈罗德嘎嘎大笑,用步枪的托柄撞了撞身后谷仓的门:“你说,我们要不要找这几个德国佬验证一下?” 远处两个巡逻的宪兵听见笑声,冲这边喊:“哈尔,闭上嘴!你再笑就送你上军事法庭!” 哈罗德笑得难听,这件事在整个团都是出了名的。团里一直流传着一句话:西线最恐怖的夺命之声有三种,Ju87斯图卡轰炸机俯冲时的尖啸声,MG42重机枪扫射时的嘶嘶声,以及哈罗德任意一种笑声。 哈罗德立刻骂回去:“滚你们的蛋!老子——” 他忽然住了口。他看到一个人影。 这个人外号叫“老鸦”,因为他喜欢老鸦威士忌。此刻,他手中端着一挺哈德逊冲锋枪,慢慢向谷仓走来。 那两个宪兵看见他,也不做声了,转身走去别的方向。 哈罗德掐掉烟站起身来,对盛锐抬了抬下巴:“我去巡逻。Ray,跟我一起去吧。” 盛锐也站起身。老鸦与他们擦肩而过,看也不看他们一眼。他的嘴角凝固着一种古怪的笑容,瞳仁里闪动着磷火似的幽光。他径直进了谷仓。 哈罗德带着盛锐走出很远,才回头看了看,叹了一口气。 “那个人,这里出了点问题。”他指指自己的脑袋。“以前是个顶好的人,直到他弟弟被德国人杀了。马尔梅迪的事,肯定又刺激到他了。” 谷仓的方向远远传来冲锋枪扫射的哒哒声,在雪地里像孤魂野鬼一样飘荡着。 盛锐垂下眼睛,不让自己的视线触及那闪烁的火光。 哈罗德抬起胳膊使劲拍了拍他的背,搂住他的肩膀。两个人都沉默下来,听着雪花扑簌簌飘落。 在这扑簌簌之中,盛锐隐隐约约听到了另外的一种声音。他警觉地竖起耳朵。 “哈尔,你听到什么没有?好像是从我们的防线那边过来的。”美军的防线拉得太长,所以每一处都很薄弱。 过了几秒,哈罗德也听到了。是急速的马蹄声。 随着这声音,有一匹马自夜色中陡然跃出。 “娘的!是德国佬!”哈罗德看清了对方身上的制服,失声叫道,举起手中的步枪。 那匹马不但不躲,反而向着他们全速直冲过来。 因为这太反常又太快,哈罗德的脑子一瞬间没反应过来:卧槽,卧槽卧槽!这马是惊了么! 但他立刻就回过神来,这不是马惊了,而是有预谋的突袭,因为马背上的那个骑手动作一丝不乱,左手揽辔,双腿夹紧马腹,右手的Stg44突击步枪瞄准了他。 “靠!”哈罗德只来得及喊出这个一个词,右臂上就中了一弹,仰面栽倒在地。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石火的瞬息,盛锐根本没有时间拨开M1A1的保险,对方就已经到了他面前。 然而不知是否错觉,他感到骑手的动作似乎突然稍稍一滞。马匹迅如闪电,从盛锐身边蹿过,另有四匹马紧随其后,转眼间已跑出了百米。 直到这时,盛锐脊背上才蹿起一阵后怕的恶寒。如果那个人的Stg44是拨在连发上,那么他和哈罗德已经呈蜂窝煤状横尸在地上了。刚才那一霎,说是与死神擦肩而过的瞬间也不为过。 “靠,见鬼,靠!”哈罗德按着手臂上的枪伤,呲牙咧嘴不停骂骂咧咧,“Ray,你有没有事?” “没事。他没有打我,可能是没子弹了。”盛锐把哈罗德扶起来。 一回到营地,盛锐就听说,他们的防线刚刚被一支骑兵小队强行突破了。目击者的描述与盛锐所见相同:有一个神枪手在前面开路,后面跟着四匹马,其中一匹马上似乎驮着个人。而且那个枪手只打人四肢,没有人受重伤。 冲过美军的封锁线之后,祁寒回眸看了一眼。在他身后,四匹马一个不落全都跟了上来。夜莺牵着赫尔曼的马,赫尔曼被横绑在马背上,断腿处用止血绷带和布条紧紧扎住,血迹已冻结。 他略略放心,马不停蹄继续向前方的野战医院疾驰,然而思绪却悄悄滑向了另外的地方—— 刚才,在和其中一个美军士兵擦身而过时,他看见了一双猫一样深琥珀色的眼睛。 虽然知道西方人长着深色眼睛的也很常见,但他的心脏还是在那个瞬间猛然一颤。 不,他不可能在这里的。他应该在千里之外的罗马,过着平静的生活,而不是在这里经受战火的煎熬。 祁寒收束心神,加快了速度。 赫尔曼的生命最终还是没有保住。 他在战地医院里挣扎了一天一夜。因为医疗营和后勤营都被端了,已经没有药品和补给,医护兵也束手无策,只能尽力为他止血。最后他们提前把他抬到了停尸间,叫来随军牧师。 翌日黎明到来之前,他死了。 ☆、第十九章 狙击 埋葬了赫尔曼,祁寒带着自己的三个下属踏上返回德国的旅途。 国防军对党卫军没有指挥权,不敢随便收留他们。更何况,党卫军现在已经上了美军格杀勿论的黑名单,谁也不想跟他们有牵扯,以免被连累。他们得依靠自己返回距离这里最近的德国城市亚琛。 接连走了几天,没有补给,没有食物,人和马都精疲力竭。 即使是体力超群的祁寒,也快要到极限了。 比寒冷和饥饿更加难耐的是困倦。雪地在眼前无边无际地延展,睡意像一团湿嗒嗒的裹尸布,没头没脑地缠裹着他,令他觉得自己随时都可以一头栽下去,再也不用爬起来。 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会觉得恩底弥翁计划也不是那么可怕,至少他可以不受打扰地睡个够。 当一座废弃的林间小木屋出现在他们面前时,所有人一致决定在这里过一夜,缓缓体力。 小木屋里空空如也,所有能移动的东西都被拿走了。但它至少还能遮挡风雪,比外面暖和不少。 弗里茨上士和另一个新兵约翰负责上半夜放哨,祁寒和夜莺可以暂时休憩片刻。 因为赫尔曼的死,夜莺受了很大打击,像个孩子一样依偎着祁寒。 “长官,我肚子饿。”他轻声说。 祁寒摸遍身上的口袋,除了一包烟,就只剩下一块口香糖。 他把它递给夜莺。虽然不知道饿着肚子嚼口香糖是不是个好主意,不过这是眼下唯一可以吃的东西了。 夜莺默默剥开包装纸,把口香糖放进嘴里。 祁寒拿起那包烟。他没烟瘾,连包装都没拆开,封口处还贴着第三帝国的印花。他抽出一支,用打火机点燃。 本想用吸烟缓解饥饿,事实证明这方法并不奏效。空着肚子吸烟的滋味很不好受。不知是不是因为吸进了寒气的缘故,胃里像压了一大坨铅块,一个劲儿犯恶心。他很快又把烟掐灭了。 “长官,您有哥哥吗?”夜莺忽然问道。 停了一秒,祁寒回答:“没有。” “您的性格很像我哥哥。”夜莺回想着自己的哥哥。不爱说话,却很温柔,会照顾人。 他继续说:“我来参加党卫军也是因为我哥哥。我爸爸热爱德国,经常说我们应该为欧洲而战。” 这句话的逻辑很奇怪,但祁寒没有发问。 过了一会儿,夜莺睡了过去。 祁寒把自己的外套盖在他身上,抱着腿蜷坐在墙边,把下巴抵在膝盖上,慢慢打起了盹。 盛锐的容颜又浮现在眼前。 ……不知道他此刻正在做什么。应该是在某个房间里,躺在温暖的床上吧。 祁寒朦朦胧胧地想着,沉入了梦境。 他不知道,就在距离他仅仅几公里的地方,盛锐正在风雪中艰难跋涉。 整个十二月,美军和德军在阿登平原上互攻。美军逐渐取得了优势,开始把德军压制回莱茵河以东。 盛锐的连队也经过了几次大大小小的战斗。在昨天的一次小规模遭遇战中,他们班落在了大部队后面,现在正在加紧时间赶路。 “都加把劲,我们离大部队已经不远啦!”走在最前面的哈罗德回头鼓舞士气。好几个小时以前他就是这么说的。 盛锐低着头,机械地迈出步伐。冻得快要失去知觉的腿脚把一种沉重的麻木感引向全身,胸腔内仿佛被塞进了一块冰,挤压着肺里仅存的热量。每呼吸一次,就感觉自己从里往外被冻住了一点。 “Keep going(继续前进)。 Keep going.”他低低自言自语。 “叨咕什么呢?”哈罗德问。 “没什么。我自己的小咒语。” 他有个习惯,每当觉得难受的时候,就念起这句话。于他而言,它仿佛有着某种魔力,会驱散他心中的不安。 说起这个口头禅的来由,是在他大学四年级的时候。有一天遇到急事,必须立即去一趟波士顿。不知当时哪根筋出了问题,他认为自己开车去是最便捷的方式。事后证明,这完全是一个傻气侧漏的决定。 还没出新泽西州,他就已经有点后悔。连夜往返十几个小时的车程,即使是对于有经验的司机也太过勉强。但他不敢随便离开州际公路,害怕找不到加油站抛锚在鸟不生蛋的地方,只好咬牙硬挺。 返程时是凌晨。有一段很长的路没有休息区,夜色里延伸的公路好似永无止尽。每次有大型车从旁边超车他都吓得要命,怕它们会打滑侧翻,把他压扁。 更糟糕的是,即使是等他回到了费城,也还是不能休息。他的公寓被盗了,要应付警察和房东。他的胃病又发作了,预约了去医院复查。然后要给冷战中的父亲打电话,想办法说服父亲终止对他的经济制裁,否则他就得去街头喝风了。中午十二点前还要赶去法院,准备出庭。 上法庭的原因其实也是小事:买的东西有问题,他要求调换,结果商家态度很坏,他一气之下告了他们。此时他很有点后悔,觉得何苦给自己找这样的麻烦,还嫌自己的生活不够乱么? 这些本不过是平常琐事,然而在那一刻却仿佛是全世界的绝望都集中在了一起。他突然觉得,自己的一生都将被囚禁在这条黑暗幽深的公路上,永远找不到出口。 最终,他把这些念头都压了下去,忘记所有的烦恼,让自己脑中反反复复只回响着一个声音:keep going, keep going. 什么都不要多想,只要一直向前走。一公里,一公里,再一公里。天总会亮,费城总会到,麻烦总会解决。 后来,所有这些烦恼全都随着时间一个一个水到渠成似地自行解决了。而那条公路以某种方式留在了他内心深处,从此以后,他人生中所有不得不面对的困境,都是那条公路的延伸。 每个人一生中的大多数痛苦,其实都来自于小事。然而正是这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和瞬时的情感,一点一点累积着一个人理解这个世界的方式,并最终变成自身性格的一部分。 一个人以怎样的态度对待自己的失眠、胃病、偏头疼,就会以同样的态度对待地震、飓风和战争。多年前那个在I-95公路上独自开车夜行的他,和如今背着M1A1跋涉在西线的雪夜中的他,在某处一脉相承。 经过一片树林时,哈罗德决定在这里稍事休息。他们在背风的地方挖了几个散兵坑,作为临时的营地。 哈罗德四面巡视一番,忽然脸色紧张地回头招呼盛锐:“Ray,你看那边。” 盛锐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远处有一座位置很隐蔽的小木屋,旁边拴着几匹马。 “那是不是前一阵子突破我们防线的那几匹马?” “谁知道。不会那么巧吧。”盛锐觉得马的样子都长得差不多。 哈罗德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儿,“错不了。当时我吓屎了,所以记得特别清楚。” “……”盛锐确实听说过,人在受惊时记忆力特别好。“你想怎么办?” 哈罗德思索了一会儿。如果真的是那群德国兵,应该把他们消灭在这里,不能放任如此可怕的家伙在美军驻地附近游荡。 但他们现在兵力有限,不便正面交锋。那个骑手实在太厉害,只要横枪一扫,他们这区区几个人就全躺了。 怎么才能稳妥地除掉那家伙呢? 看看自己手中的春田A4步枪,哈罗德有了主意。 天刚蒙蒙亮,夜莺和约翰就在小木屋外面生起一堆篝火,把钢盔架在上面煮雪水。 他们两个人是偷偷这么干的。本来祁寒应该值下半夜的班,但夜莺见他睡得很沉,就没有叫醒他。 夜莺知道,这段日子他们的准尉太累了,几乎是不吃不喝不休不眠。 虽然弄不来食物,至少能让准尉和上士喝一口热水也好,会让身体好过一点。 两个人的四只眼睛紧紧盯住冒着热气的钢盔,好像里面煮的是一锅香喷喷的肉汤。谁也没注意到,二百多米外多了两个毫不起眼的雪包。 哈罗德和盛锐已经在这两个雪包下面埋伏了很久,准备用狙击的方式干掉这几个德国兵。 在这方面,美军不如德国和俄国那么出名,但也并非一片空白。比如哈罗德所拿的这把春田A4,就是专用的狙击型步枪。 哈罗德经验丰富,担任狙击手,盛锐担任侦察员。 比起狙击,更为困难的是前期的潜伏。身体可以躲在散兵坑里,但因为要侦察,眼睛以上的头部必须露出来。 他们于是想了个办法,把作战服里面的白色棉布衬裤——其实就是美军的制式秋裤——覆盖在钢盔上,用钢盔附带的伪装网固定好,上面撒些雪。 如果有别的选择,盛锐当然不想这么做。哪个总裁会把秋裤套在头上? 可是没有办法,他们当前能用的装备里没有雪地伪装服。 同样秋裤套头的哈罗德用松树枝做了一个简易三脚架,把春田A4架在上面,枪口从雪堆中间的一个小洞伸出去,瞄准远处的小屋。 盛锐趴在他旁边不远处,眼前架着双筒望远镜。筒身上用布做了个伪装盖,防止镜片反光被人发现。 天快亮的时候,小木屋那边有了动静。 他从望远镜里看见,两个党卫军士兵走了出来,在屋外生起一堆火,用钢盔煮雪。 ☆、第二十章 兄弟 〖Caritas fraternitatis maneat in vobis. (让兄弟之爱与你同在。)〗那两个党卫军士兵肩章上的浅蓝色边纹,触动了盛锐的神经。 这些日子里,他并非从来没有考虑过在这里遇到祁寒的可能性。但是,这个念头最终被他打消了。 参加阿登战役的党卫军部队是第六装甲师,并不是祁寒所属的单位,他没道理会出现在西线。 而且,即便他竟然来了,整个广袤的阿登地区现在绵延分布着数十万美军和德军,两人相逢的可能性实在微乎其微。这么小的概率,基本不必考虑。 然而看到后勤部队的肩章时,他的心还是不由自主被撩拨了一下。 正对着他视线的是一个浅金色头发满脸雀斑的男孩,看起来仅有十七八岁,盯着钢盔里雪水的样子就像盯着餐桌上一盘冒着油的鲜肥烤火鸡。不知道他的同伴说了句什么,雀斑脸男孩不好意思地往后缩了缩,用手背使劲揩一揩就快要流下来的鼻涕。 盛锐心里忽然生出一些说不出来的滋味。 如果脱掉那身制服,这两个年轻的士兵,其实也只是孩子啊。 哈罗德也从瞄准镜里窥视着这一切。 凭直觉,他感到这两个德国兵都不是那个枪手,气场不像。善于射击的人身上都会有一种独特的气质,沉稳、冷静而老到。这两个德国兵都太嫩了。 于是他无视这两只小虾,等待着大鱼出场。 过了没多久,小木屋的门又打开了。一个戴着钢盔、佩着准尉领章的人出现在视野里,手里拎着Stg44。 哈罗德顿时眼前一亮。 是的,一定就是这个家伙。他感觉得到那种气质,身材和武器也都对得上。 那个准尉似乎在要求两个新兵进屋里去。雀斑脸男孩大概是挨了训,哭丧着脸站起来。准尉走过去,把自己的钢盔摘下来,戴在男孩头上。 好机会。 哈罗德精神一振,立即调整了瞄准镜的刻度。准尉的面容一下子在他眼前清晰起来,黑发绿眸的俊美脸庞,看起来也不比雀斑脸男孩大几岁。 不知道职业狙击手是否可以一边凝视着对方近在咫尺的脸,一边无动于衷地把一颗子弹送进对方的脑袋,但哈罗德真正扣下扳机时,感觉很有点不舒服。 这种不舒服,让他的动作稍微有了一秒钟的迟疑。 “砰!” 一声闷响。 这一枪没有命中。 原因不是他准头不好,而是在他迟疑的那一秒钟里,旁边的盛锐突然直跳起来,一把将他的枪管按向地面。 子弹噗嗤一声扎进雪堆。 他们的位置已经暴露,趁着对方反击之前,两个人火速撤退到安全距离。 一口气跑出很远,看看对方没有追击,哈罗德停下脚步对盛锐怒道:“怎么回事,你抽疯了?” 小木屋里,夜莺和约翰惊魂未定。 直到现在他们也没太明白刚才究竟是怎么回事。只听见砰的一声闷响,接着二百多米外的雪地里忽腾忽腾蹦起来两个穿美军制服的人,兔子一样跑得不见了。 虽然搞不清楚对方这是在闹哪样,但眼皮子底下潜伏着敌人这一点就已经很可怕了。他们匆匆忙忙准备撤离此地,以防那两个人跑去搬兵。 这时,夜莺听见有人在外面用德语喊话,要见他们的准尉。他向外望去,看见一个年轻的美国士兵以投降的姿势举着双手向他们走来,没有戴钢盔,是个黑发黑眸的亚洲人。 看见夜莺在探头探脑,那人冲他挥挥双手:“别开枪,我没带武器,有重要的事情跟你们的准尉说。” 夜莺缩回脑袋:“长官,别过去,肯定是陷阱。” 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准尉像着了魔似的冲了出去。他听见那两个人用一种他听不懂的语言说了几句什么,然后准尉转了回来:“你们先出去一下,我和他有些事要说。” 三个人面面相觑。虽然搞不清状况,但长官的命令必须听从。 关上门的时候,夜莺偷偷瞥了一眼准尉。 准尉的眼睛里有一种奇异的神采,是夜莺曾经见过的——有一次,赫尔曼说起他在家乡暗恋的一个姑娘,眼睛里就是这样的神采。 哈罗德匆匆跑回树林里的宿营地。 听见脚步声,几个脑袋从散兵坑里冒了出来。 “哈尔?怎么就你一个人回来了,Ray到哪儿去了?” 哈罗德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打开自己的背包:“我们狙击失败了,不小心暴露了位置。Ray被他们抓住了,他们说,要用食物交换才放人。” 这当然不是真实的情况。 真实的情况是—— “哈尔,那个准尉……他是我弟弟。” “啥?!” “我以后再跟你解释,你先帮我一个忙。我必须马上去见他,你想个借口应付班里的其他人。” “啥?!” “还有,你能不能拿点吃的过来?我觉得他们饿了好几天了。” “啥?!” “哈尔,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你还记得费城的格言吗?我会为了我弟弟做任何事,所以,求你了。” (费城别称“兄弟之爱之城(city of brotherly love)”,城市格言是“让兄弟之爱与你同在”。) 最后一句话说服了哈罗德。 他亲眼目睹过老鸦从一个和善的人变成如今这般模样,也曾设想过假如同样的事发生在自己身上,自己又会如何。 最终,他叹了口气。“等这事过去了,你得好好跟我说道说道,为什么你弟弟会是个tmd党卫军。” ——这些实情,自然是不能告诉其他人的,于是这个硕大的黑锅只好由哈罗德来背着。 盛锐的人缘很不错,一听他被抓了,几个平时跟他关系要好的人都跳了起来,要去拿枪。 “别!你们别乱来!”哈罗德慌忙制止,“他们说了,只要拿到食物就放人,不会伤害他。你们乱来的话就糟了。谁有不吃的东西,都拿给我。” 其他人闻言也打开背包,把不合自己口味的食物拣出来。 美军就是这么任性,德军饿得要死的时候,他们还在挑口味,垃圾堆里经常扔着动都没动过的肉罐头。 哈罗德抱着满怀的罐头往回跑,一边扭头喊道:“你们原地待命,不要跟过来啊!他们很凶残的。” 一关上门,盛锐就凶残地把祁寒按到了墙上,吮咬他的唇。这段思念绷得太久,以至于他都不知道该如何发泄。 祁寒比他记忆中的样子瘦了许多,小下巴尖得像瑞士军刀,让他心疼不已。 若在正常的情况下,盛锐的体力是比不上祁寒的。他满打满算也只参军了几个月,哪里能和祁寒长年经受训练的体格相抗衡。 但祁寒现在从头到脚都饿得扁塌塌,况且也全然不想抵抗,因而觉得对方的力气格外大,把他钳制得丝毫动弹不得。 微微的晕眩感,像浪潮一样袭来。他可以不换气在水里潜泳二百米,然而这个吻却让他觉得快要缺氧窒息。 嘴唇被封住,说不出话,只好下意识地抱住对方的脖子。指尖勾住了一条细细的金属珠链,底端挂着一枚椭圆形的牌子。他知道,那是“狗牌”。 盛锐,军人。 他还无法在脑中完成这个巨大的转换。 即使隔着厚厚的军服也感觉得到,盛锐手臂和胸膛上的肌肉如钢铁般坚实。 他不禁有点愕然。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盛锐竟已改变了这么多,早不是初见时那个弱不禁风的娇公子。 如果不是他的肚子“咕噜”叫了一声,这个吻不知还会持续多久。 “我忘了,你还饿着。”盛锐掏出口袋里的M&M巧克力。这是美军K口粮的一部分,他总是随身带着一块,防止自己低血糖。 他把它剥开,放入祁寒口中。 味道是最好的记忆存储器。 他们第一次接吻,是水仙花的味道。第二次,是巧克力的味道。 他希望,这世上每一种美好的味道都存储在祁寒的记忆里,刻录下他们相处的点滴片段。 “对不起,我知道这个巧克力不怎么好吃。”盛锐歉然。 为了不让士兵拿它当糖果吃,这种巧克力的味道故意弄得很糟糕,像煮土豆。以至于美军士兵吐槽说:据说用巧克力做的香皂拿来洗澡对皮肤很好,从这种巧克力的味道来看,它们肯定是洗浴用品,而不是食品。 祁寒摇摇头,把脸埋在盛锐的肩头,像一只确认主人味道的狗狗。 “锐,我把他们带回德国以后,回来找你好不好?”他的声音闷闷的,“你带我走吧,去哪里都行。我不想再回柏林了。” 那里离盛锐太远。他害怕一回去,就会再也找不到他。 此时此刻,什么都不再重要,他全都无心理会。眼前的这个人就是他的整个世界。哪怕地球明天早晨就会被红巨星太阳吞噬,他也只想拥抱着他,和他在一起。 盛锐没有回应。 他脑中出现了那个谷仓,老鸦磷火般的眼神,以及那个命令:“所有党卫军一经发现立即击毙,不留俘虏。” 他保护不了他,也不可能在没有补给的情况下带着他逃离这片白雪茫茫的交战区。 ☆、第二十一章 约定 盛锐把祁寒的头从自己的肩膀上扶起,让他注视着自己。 “如果你这次回到柏林,他们会不会派你去东线?” 这是他最为担心的问题。东线的战场惨烈得可怕,大部分党卫军都死在了那里。 “不会。我回去以后,会一直在赫尔曼·戈林要塞。” 盛锐略微放了心。赫尔曼·戈林要塞是把柏林城外的山体挖空而筑成的,里面存有充足的粮食和弹药,可以供几千名士兵生活数月。这么大的储备量,需要很多后勤兵来完成。 就像号称固若金汤的马其诺防线在德军实际进攻时毫无作用一样,这座号称永不陷落的要塞在苏联直捣柏林时也只沦为了摆设。 不过,至少在柏林战役开始之前,那里算得上是整个德国最安全的地方之一。 盛锐用双手捧住住他的脸,柔声说:“宝贝,你听我说,你先回柏林去。你知道,现在不留党卫军俘虏,我没办法带你走。我也不能当逃兵,如果以后我们在美国生活,我需要退役军人的身份。” 美国一九四四年通过了一个《退役军人法》,只要在美军中正式服役超过九十天,就可以在美国享受贷款、买房、找工作等等福利。但前提必须是服役期满,自己给自己偷摸提前退役的不能算。 84师要在欧洲待到一九四六年一月才返回美国,所以盛锐也至少得服役到那个时候。 “……”祁寒垂下眼睛。 “别这么不高兴。”盛锐掐一下他的脸,“我会去找你的,我保证。” “在特尔尼的时候,你想过要跑掉吧。”祁寒忽然说。那天他跟盛锐约好了两点钟在圣瓦伦蒂诺教堂前见面,结果盛锐迟到了二十多分钟。 “……那么久的事还拿出来说有意思吗?有意思吗?再说我后来不是还是去找你了吗!——不对,我根本就没有想过要跑好不好!”盛锐矢口否认。这家伙竟然会记仇啊魂淡! “……”祁寒露出了一个“你当我是傻的吗”的眼神。 盛锐匆忙转移话题:“说起来,那天你明明说只等我到两点,为什么时间过了那么久还不走?” “嗯……我怕你万一改变了主意,又去找我。”祁寒的目光有点害羞地躲闪着。 这副模样,让盛锐情不自禁想要逗他。他用手指勾住他的下巴:“那,如果我一直没有出现的话,你怎么办?——‘如果’,我说的是‘如果’!我再重申一次,我根本没就有想过要跑!” 祁寒想了想:“那个时候,我不知道。但如果是现在,我会一直等着。” 盛锐一笑,把他的头搂进怀里轻拍:“放心,如果是现在,我一定不会让你等的。我们这个师四月十三号就会到易北河,你就在那一天从柏林出来。” “四月十三号?” “嗯。我会去接你。在那之前你什么也不要做,千万别在这种时候被盖世太保盯上,那就麻烦了。” “好。” “万一情况有变,四月十五号是你离开柏林的最后期限,绝对不能更晚了。” “好。” 算算时间,去拿食物的哈罗德差不多该回来了。盛锐俯唇在祁寒耳边低声催促:“宝贝,你得走了。记住,好好保护自己,我们四个月以后见。那以后,我们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 他在他怀里点头。 盛锐拿过地图,把巴斯托涅和齐格菲防线之间的几个美军集结阵地逐一指给他看,“这些地方兵力很集中,你们绕着走。” 祁寒的目光跟随着他的指头在地图上来回逡巡。等盛锐全都说完,他捉住盛锐冻得像萝卜似的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只蓝色的扁圆盒放在他掌中。 “这个给你。你的手冻伤了。” 德国纬度高,冬天很冷,所以冬季配给品当中有护肤霜。 这人妻属性让盛锐忍不住又想吻他。不过,没有时间了。他听见外面远远传来哈罗德蹩脚的德语:“别开枪!食物!食物!” 祁寒出发的时候,雪又开始飘飘洒洒地落下。有火光在遥远的地方倏然一闪,迫击炮沉闷的隆隆声,像暴雨前满怀心事的滚雷,不知是哪个地区又在交战。 趁着无人注意,盛锐悄悄握了一下祁寒的手。隔着厚厚的手套,感觉不到彼此的温度,却仿佛有柔软的暖意沿着手臂蔓延上来。 祁寒跨上马背。 黑色及膝高筒马靴,棱角分明的青灰色制服,深绿色的眼睛居高临下俯视着盛锐。 八个多月以前的那个清晨,在万神殿前的广场上,他也是这样出现在盛锐面前,自此踏上了那一场短暂而又漫长的四天三夜之旅。 ——就这样让他再次离开自己的视线,真的是最好的选择吗? 盛锐的心头忽然掠过一丝惶惑。 但是,没有其它办法了。 他眼看着祁寒调转了马头,带着三个部下,踏着飞雪向东而驰。 直到再也望不见那几个背影,他才怅然若失地跟随哈罗德一起离开。走出两步,又恋恋不舍地回头张望。 我一定会把你接出柏林。 你千万,千万,要等着我。 一回到宿营地,哈罗德就被其他人强烈地吐槽了。 “哈尔的作战方案还真是一如既往不靠谱啊。” “一开始就不应该狙击的。让哈尔跑过去笑两声,德国佬就全灭了。” “可是那么一来我们自己也会全灭的吧。” “我们应该开一辆谢尔曼坦克来,让哈尔坐在炮筒上。” “……”哈罗德的脸皱得像朵菊花,有苦不能言。 为了安抚他,盛锐偷偷贡献出祁寒给的那盒妮维雅。 哈罗德斜着眼睛打开看了看,满脸不屑地评论道:“靠,出来打仗居然还带护肤霜,德国佬真是娘炮。” 然后他用掉了半盒,把全身上下能擦到的地方全都擦了一遍。 阿登战役之后,美军在西线势如破竹。 历史的步伐来到了二战的最后一年。任何一个人都可以看出,德国的战败已成定局。 苏联从东线、美国从西线、英国从空中,三面夹击之下,德国终于由最初的总攻变成了一个总受。 84师一路推进德国腹地。 柏林,越来越近了。 1945年2月12日,是中国农历甲申年除夕。 闲来无事,盛锐用一颗子弹的底火做了几个小小的爆竹,躲在僻静的地方自己卟呖卟呖点着玩。 四千年前,中国人发明了火药,希望用爆竹祛除人世间的邪恶与不祥。 明天,英国要用数以千百吨计的火药轰炸德累斯顿,地面上将会多出十六万亡魂。 一九一二年,无线电之父马可尼说:“无线电时代的来临将驱走战争,因为它会让战争变得愚蠢可笑。” 两年后,一战爆发。 一九一七年,奥维尔·莱特预测:“飞机将以多种方式促进和平。我认为它会形成一种趋势,使战争不可能发生。” 22年后,二战爆发。 不知究竟是技术把人类引向了未知的命运,还是人性中不可知的部分被技术放大了。 “Ray?”哈罗德找到了他,在他身旁蹲下,好奇地看着地上那几个已经炸开了的小爆竹:“的些是啥?” “这是我们中国的风俗,可以消除坏运气。——你有事吗?” “哦,”哈罗德拍拍脑袋,“差点忘了正事。INS(移民和入籍服务处)的军官明天到我们连上来,你今天抽时间准备一下材料吧。” 这个年代,外籍士兵加入美国国籍的手续很简单,有专门管理这项事务的军官在各个连队里走动,只需要递交一些材料,在临时法庭上宣誓,就可以正式入籍了。 等到仗打完了,盛锐打算带着祁寒到费城去讨生活。 二战后的美国,纽约证券市场正值黄金时期。以盛锐对金融学历史的了解,可以很快赚得一笔足以保障生活的钱。他和祁寒可以在这个时空里以兄弟的名义住在一起,把日子好好过下去。即使粗茶淡饭相依为命,也是一种幸福。 84师进驻汉诺威市的那一天,盛锐请了半天假。 按照自己曾经寄信的那个地址,他找到了温克尔曼家。 他需要知道,祁寒在一九四二年到四四年这段时间里做过什么。这样万一以后祁寒上了军事法庭,至少他心里有数。 此外,他也有一个小小的私心:想见一见那个名叫格蕾塔的女子,搞清楚她和祁寒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 敲门之后过了很久,一个十来岁的少女打开了一条缝,露出半个脑袋警惕地打量着他身上的美军制服:“您,您要找谁?我家没有党卫军。” “请问玛格丽特·温克尔曼小姐住在这里吗?” 少女微微松了口气,回头喊道:“姐姐!有人找你!” ☆、第二十二章 缇骑四出 一位个头高挑的金发女子很快出现了。尽管衣着朴素,但修饰得干净整洁。举手投足间的气质显示出,她曾经有过一段相对优渥的生活。她跛着一只脚。 女子甫一走近,盛锐就闻到了一阵清淡的香水味,正是他曾在她寄给祁寒的那封信上闻到过的。 “您是……?”女子疑惑地注视着盛锐的脸。 “您不认识我,不过您帮我转交过一封信给汉斯。我是他的哥哥。” 格蕾塔露出恍然的神情:“您就是从罗马寄信来的那个Ray?”她微笑起来,再次打量盛锐的面容:“您和汉斯的长相有点像呢。快请进来吧。” 坐在简陋的客厅里,简单交谈一番后,格蕾塔把她和祁寒的故事娓娓道来。 她是红十字会的义务工作者,然而在三年前科隆的那个千机空袭之夜,她自己成了需要被救护的对象。运送伤员的过程中,她的右脚踝被炸伤,更糟糕的是,一块利刃般的碎弹片切进了她的腹部。 刚巧路过的祁寒救下了她,把她送到了当时整个城市里唯一安全的地方,科隆大教堂。 伤愈之后,为了感谢他的救命之恩,格蕾塔把他介绍给了自己的家人。 格蕾塔的父亲格哈德·温克尔曼是一名国防军上尉。他的长子,也就是格蕾塔的哥哥,生来有残疾,因此没有通过兵役体检。但随着战况每日愈下,德国国内的兵源严重不足,开始到处抓壮丁,从十六岁到六十岁都要服役。长子眼看也要躲不过,恐怕是非去当炮灰不可了。 与当时许多狂热希望为国家而战的民众不同,温克尔曼家并不看好这场战争,认为德国前途堪忧。一家人因此愁眉不展。 与祁寒接触过一段时间后,温克尔曼上尉渐渐产生了一个想法。 自称是难民的祁寒需要一个可以在德国生活下去的身份,而温克尔曼家需要一个可以代替长子去参军的成年男丁。 如果祁寒与格蕾塔结婚,就可以改随妻姓,成为温克尔曼家的一员,双方的问题就都解决了。 本来,由于《纽伦堡种族法》,为了所谓的纯正日耳曼血统,德国女子是不允许与外籍男子结婚的。不过,格蕾塔的情况有点特殊:那块切进她腹部的弹片使她永久失去了生育能力。换言之,她成了第三帝国不再需要的女人。 鉴于格蕾塔是因救助伤员而负伤的,在温克尔曼上尉的四处活动之下,她破例拿到了准婚许可。 不过,针对是加入国防军还是党卫军这个问题,祁寒与温克尔曼上尉产生了一点分歧。 当时的情况是,国防军在和党卫军争抢兵源。德国国内刚冒出一茬适龄的男丁,就被国防军划拉走了。党卫军无奈,只好把目光放在非德国人身上,开始大量招募外籍志愿者。 祁寒的体格条件拔群,被党卫军征兵处的官员一眼看中。但身为容克贵族的温克尔曼上尉认为,国防军才是德国的正统部队,党卫军是杂毛。 然而经过一番考虑,祁寒还是决定加入党卫军。 成为国防军,就意味着必须参加常规作战,没有自由。而党卫军内有着一些隶属于文化部的特殊组织,可以在整个欧洲的范围内搜索文物和古籍,这正是他最需要的。相应地,他也必须在战后为这种选择付出沉重的代价。 当然,祁寒的这些想法温克尔曼家是不会知道的,他们所知道的只是祁寒最终的选择。为此,温克尔曼上尉还生气了一阵子。不过,至少长子参军的问题是因此解决了。 格蕾塔笑道:“你知道我们的结婚礼物是什么吗?是我父亲送给他的一把鲁格P08。” “是不是手柄上刻着G.温克尔曼?”盛锐问。 “是的。你怎么知道?”格蕾塔惊讶,“G是我父亲的名字‘格哈德’的首字母,我还跟汉斯开玩笑说,他也可以当这是格蕾塔的意思。” “对不起,那把枪是因为我被弄丢的。”当时他和祁寒跳车之际,鲁格在他的手中。他坠落瀑布后摔晕过去了,枪就被丢到了河里。 “没什么,丢就丢了吧,免得让我母亲睹物思人。”格蕾塔长长地叹了口气,“我的父亲,他失踪了。” 德国,柏林。 夜色正浓,一队鬼鬼祟祟又行动敏捷的人影扑进了外籍党卫军宿舍,场面恰如十一年前“长刀之夜”的重演。 这是一群盖世太保。趁着这夜深人静的时刻,他们要对这些外籍党卫军士兵的房间进行突击检查。 盖世太保和党卫队之间的关系,某种程度上有点像东厂和锦衣卫。两厢既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又明争暗斗。希姆莱兼任盖世太保首领和党卫队帝国长官——既是东厂督主,又是锦衣卫指挥使,权倾朝野。 随着德国的败局愈来愈明显,盖世太保的活动也愈来愈猖獗,四处搜捕所谓的“失败主义言论者”和“私通外敌者”。现在的柏林也像明朝后期的北京一样,缇骑四出,震动京师。 对党卫军内部的“清理”也片刻都不曾停止。年轻士兵们的宿舍会不定期被打乱重新分配,一是为了防止他们长期厮混会拉帮结派,或者一不小心亲密得过了头被送去集中营;二是有助于互相揭发——告发一个陌生人自然要比告发一个相处多年的室友要容易得多。 砰的一声,房门被大力推开。灯光大亮,屋里每个角落都纤毫毕现。 “起床!宿舍检查!”有人大声吆喝,咣咣咣敲床头的铁架,震得天花板上的灰扑簌簌往下掉。 与此同时,走廊里到处响起嘈杂的人声,伴随着乱纷纷的脚步、钥匙碰撞的哗啦哗啦声以及房门突然被打开的乒乒乓乓声,听起来似乎是许多人在同一时刻闯入所有房间,不给任何人以缓冲的余地。 祁寒和另一名士兵迅速跳下床铺,就地立正站好。 这段时间,跟祁寒同住的是一个年轻的下士。他们几乎没有交谈过,祁寒只知道他的外号叫“维京”,因为他的理想是加入以骁勇善战闻名的党卫军第五“维京”装甲师。 闯进来的一共有三个人,都穿着黑色制式风衣,领子竖得高高的,看不见里面制服上的领章,帽檐下的眼睛如狼似虎。 一个人腰里挂着一个金属圈,上面缀满钥匙。一个人手里拿着一本黑皮笔记簿,另一只手拿着笔,活似地府里的判官。在他们两人身后还有一个人,两手空空却横眉立目。 “钥匙圈”二话不说,把室内所有的柜子抽屉都一一打开,然后垂手侍立一旁。“横眉立目”踱着方步走过去,不疾不徐逐一检查。“笔记簿”在后面亦步亦趋地跟着,手里的黑皮本子已经翻开,钢笔抄在手中,兴奋地随时准备记录。一旦名字进了那个笔记簿,从此就会受到亲切关照,说是死亡笔记也毫不为过。 他们的检查并没有持续太久。祁寒和“维京”都是身无长物的典范,房间里一件多余的东西也没有。三个人翻了个底朝天,连步枪的弹仓都卸开看了,一无所获。 “横眉立目”倒背着双手踱了几步,忽然一个转身疾走到床前,双手分别抓住床单一角,像掀桌布似地用力一抽一抖,哗啦一声连被褥带枕头全都掀落在地,床板上只剩光秃秃的垫子。“笔记簿”俯身去检查被褥,“钥匙圈”连忙过去把床垫抬起。“横眉立目”摘下手套,顺着床板的每一条夹缝细细摸索。照这种搜法,即使床里面藏了一根头发,也能找得出来。 隔壁房间突然传出“砰”一声响,接着是某种沉重的物体被拖行在地面上的声音。 “维京”和祁寒始终保持着直视前方的站姿一动不动,对外面这些不祥的嘈杂恍若未闻。 床上也没有搜到任何违禁物品。“横眉立目”大力点头,连说了两句“Sehr gut!(很好)”不知是在说这间屋子的情况很好,还是说他们检查得很好。 三人拔脚往外走。“横眉立目”的目光掠过挂制服之处,忽地瞪大眼睛,噔噔噔走上前去,一把揪住开了线的肩章搭袢,回头怒喝道:“这是谁的制服?!” “维京”上前一步:“报告长官,我的。” 话音未落,脸上“啪”地挨了一记耳光。维京连眼睛都没眨。 “你不知道制服条例吗?保持制服整洁是军人的责任!天亮之前,把它修补好!” “是,长官!” 他们走后,灯又被关上了。“维京”和祁寒各自摸着黑收拾好满地狼藉,重新爬上床去。谁也没有说话,就这样默默地等到了天亮。 东方刚出现蒙蒙的鱼肚白,“维京”就起床了,借着窗口的光缝补制服的搭袢。 看见祁寒也起床了,他转头问道:“长官,您还有线吗?” 这是他第一次跟祁寒说话。不是他不想缝补那个搭袢,是他买不到缝衣服的线了。第三帝国的物资供给已经捉襟见肘到了这个地步,军队早已食不果腹,现在又快要衣不蔽体。 祁寒打开自己的设备包。他的线轴也用完了,不过还剩有一些小的安全别针。他用这些小安全别针帮助维京把肩章背面和肩头处的布料“缝合”在一起,就像土著人用蚂蚁头咬合皮肤治疗伤口。只要不把肩章翻起,就看不出来。 “谢谢。”维京停顿了一下,似乎想搜索多一些词汇,但这种努力最后还是失败了,只好又添了一句生硬的“谢谢。”人们的词汇和情感,也开始像物资一样变得日益贫瘠。 惨淡的晨光,照耀着街头绞架上几具高高悬挂着的尸体。这些是被盖世太保处刑示众的人们。 党卫军部队从绞架下面跑步经过,每张年轻脸上有着整齐划一的麻木。 电线杆头的扩音喇叭里传出一个激昂的声音:“……为了欧洲,战斗到最后一个人!战斗!战斗!!战斗!!” 断断续续的广播把“kampf”(战斗)的尾音零落成一声颤抖的叹息。回应着这样的号召,绞架上的尸体在仲春的风里摇摇荡荡,如丧钟的吊摆。听不见的巨大钟声错落地响彻赫尔曼·戈林要塞,响彻柏林的苍穹,响彻“千年帝国”最后的黄昏。 ☆、第二十三章 罗密欧与朱丽叶 〖是云雀来报晓,不是夜莺 看,爱人,怀着恶意的晨光已经把那东方的碎云镶了花边夜间的星火已经熄灭 欢乐的白昼已经轻轻的踏上云雾迷蒙的山巅。 ——《罗密欧与朱丽叶》〗 “失踪?” “是的。”格蕾塔的目光黯淡下去,“两年前,我父亲负责管理一家机械制造车间,他在那里保护了200个犹太人。表面上是强制让他们工作,其实是避免他们被送去集中营。有一天他照常去车间上班,就再也没有回来。我听到有传言说,他被盖世太保抓走了,可是谁也没亲眼看见,也没人知道他到底被送到了哪里。他就这么人间蒸发了。他最后一次写信回来是一年前,从罗马尼亚。信上说他遇到了一些事情暂时无法回家,叫我们不要担心。那之后,就再也没有任何消息了。” 在战乱的年代失踪,结局几乎不言而喻。 “对不起。”盛锐不知道该说什么。 格蕾塔微笑一下:“没什么,我早就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思想准备。或者说,我早就已经把父亲再也不会回来当成事实来接受了。——我这么说当然不是希望父亲有事,可是有些时候,越早面对现实,对继续活下去越有好处。靠着虚假的幻想,也许能支撑一段时间,但最终会有无以为继的那一天。到了那个时候,人生就只能被毁掉了,再也没有挽回的可能性。” 盛锐没有说话。他想起一部名叫《阿司匹林》的电影中一句台词:“人们总是喜欢用‘如果’去勾勒一些莫须有的奇迹,可大部分‘如果’都不可兑现,不过是从希望到绝望的一个缓冲地带。” “抱歉,说起了沉重的事情。”格蕾塔摇摇头,“父亲失踪以后,我母亲病倒了。我们家的经济来源几乎全靠汉斯支撑着,他每个月都给我们寄钱回来。其实他原本不必这么做的,当初我们说好,虽然名义上是夫妻,但彼此互不干涉。等到战争结束了,就解除关系。他完全可以不管我们,可是却帮了我们这么大的忙。——对了,”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我父亲管理那个车间的时候,汉斯也帮过很多忙,把一些原本要被送到集中营的人偷偷接过去。如果您可以联系到他们当中的一些人——” 盛锐明白了她的意思。万一将来祁寒受审判,如果有人证明他保护过犹太人,会有很大好处。西德现在处于美军的管辖之下,而且事关犹太人,盛锐的美军身份比格蕾塔的德国人身份好用很多。 “我明白了。请您把那个车间的地址告诉我,我会去打听。” 格蕾塔拿过一张纸,写下一个地址交给盛锐。她由衷地抱歉道:“对不起,我很想为汉斯多做一些什么,可我实在没有什么能力。我真的很希望,他能有一个好的收梢。” “他会的,格蕾塔。”盛锐以宣誓般的口吻说,“他一定会的。” 告别了格蕾塔,盛锐几经辗转找到了一位援犹组织的负责人。他毕竟是当过总裁的人,社会活动能力很强,知道该怎么跟形形色色的人员和机构打交道。 没过太久,他得到了回复:有几个人被联系到了。他们写来了说明信,表示如果将来有需要,他们愿意出庭作证。 盛锐逐一看过那些材料,心里宽慰不少。 不过,还有一件事是他放心不下的。 祁寒可能会面临的最大指控,是盗运意大利文物。尽管那些文物在战后都被归还给了意大利,但这项罪行是无法掩饰过去的。 凑巧的是,恰在这个时候,久已未见的文物军官莫纽曼茨上尉找到了他。 盟军要将一批在德国境内发现的意大利文物送回梵蒂冈,但是文物军官的人数太少,实际上在工作的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位,所以打算把能沾得上边的人都叫上,人多好造势,显示出盟军对文物保护工作的重视程度。 面对着这个返回意大利的机会,盛锐犹豫了一番。 现在已是四月,眼看着约定的日期临近了,他万万不想在这么关键的时刻节外生枝。可是他也很清楚,若想让祁寒免于担上盗运文物的罪名,这是个千载难逢的绝好机会。 祁寒的确曾在意大利境内负责运送过不少文物和古籍,但这里面可以有很大的弹性:德国运走意大利的文物,也不是完全为了掠夺,其中有一部分行动属于保护性的转移。 “转移”和“盗运”,一词之差,性质相错十万八千里。有了弹性,就会有活动和转圜的余地。 盛锐深知,在一件事情被定性之后再为之翻案,远比在其定性之前进行干预要困难得多。战争一结束,各个方面都会马上开始秋后算账,很多事情会变得讲不清道不明,无法完全排除“抓到谁谁顶罪”这样的情况存在。万一祁寒落下的罪名太重,被逮进大牢里蹲个十几二十年,还让不让盛锐活了? 若是趁着现在,一切尚未尘埃落定之时,借助着“盟军文物保护工作者”这个身份把一些该做的事做到位,对将来的疏通大有裨益。 盛锐计算了一下时间。如果快的话,两三天就能回来,误不了大事。 最后他作出了决定:回一趟意大利。 连里批了他五天假期。现在西线已基本没有战事,84师每天做的事就是沿着易北河岸巡逻。 不过有一个小小的问题:盛锐是半路转正,因此只有野战服,没有常服。这次的意大利之行有作秀的成分,不是去打仗,更何况还要去梵蒂冈,穿着野战服不合适。 大棒非常慷慨:“我的排里出去的人,必须比别人都帅才行。——哈尔,把你的借给他!” 哈罗德:“……” 正规情况下,与美军常服搭配的是船形帽,就是那种没有帽檐、形状扁扁的软呢帽。但是每当休假或私下出行时,很多士兵还是会选择戴大檐帽,原因就一个字:帅。 既然大棒指示了要比别人都帅,哈罗德就把自己的大檐帽贡献了出来。 盛锐长相漂亮,现在身材也性感,穿起笔挺的常服自然是玉树临风有模有样。哈罗德一边帮他扣武装带、佩戴勋略,一边忍不住赞叹:“Ray,你真应该去当军官,有那种范儿。” 盛锐的心思却不知不觉滑向了另一个方向。 他曾经参加过一个朋友的婚礼,陪着新郎去接新娘。那个可怜的新郎官受尽折腾,又扛麻袋又灌辣椒水,最后才得以把自己的爱人抱出闺房,带上花车。 他此刻就有一种要去接新娘的感觉。 情不自禁地,生出了满心的期待。 走了这么远的路,终于,就快要看到结果了。 只要能把那个人接到身边,不论要吃多少苦,他都在所不惜。 意大利翁布里亚,几辆美军的威利斯吉普车在绿色的山野间行驶。 说起美军解放意大利的节奏,有一定的奇葩度。 一九四四年七月,美军从意大利最南部的西西里岛登陆。打的是意大利,但实际上出来迎战的是德军。双方相杀了一年,到一九四四年八月,美军打到了位于意大利中部的佛罗伦萨,德军跑掉了一大部分。 德军这一跑,呆萌属性的意大利戳不中美军的high点,于是任性的美军撇了意大利,跟苏联一起夹击德国去了。足足半年的时间里,意大利就这样南北精分着无人过问,只好自攻自受,内战连连。 到了四月份的时候,苏联的总攻地位已然确立,肆虐德国,剑指柏林,摆明了不让别的攻继续染指的架势。 美军恋恋不舍地徘徊在易北河边,离得最近的时候,包括84师在内的先头部队距柏林仅仅只有几公里,却只能眼巴巴地看着而不能长驱直入,不禁怅然寂寞。这时才突然想起来,还有一个叫意大利的小受只攻了一半就晾在那里了。于是美军跑回去接着攻,用了二十来天,意大利全境解放,4月25日从此成了意大利的独立纪念日。 因此,虽然意大利目前还只有一半是解放区,但其实没有激烈的战斗。 车行至特尔尼附近,草木掩映之间出现了奔流的马莫雷瀑布。从这个角度能看见瀑布的全貌,阳光下呈现出洁白的珍珠色泽。 为他们担任向导的是个胖胖的中年男人。见盛锐一直若有所思地望着瀑布,他便尽起导游的义务,声情并茂地介绍道:“众位现在看到的,就是全欧洲最大的人造瀑布。不过,虽然是人造的,但我们意大利人天性喜好浪漫,给它创造了一个动人的传说。” 从前,有一位叫娜拉的女神,与英俊的牧羊青年韦利诺相爱。然而天后赫拉不允许他们结合,把娜拉变成了一条河,就是现在的娜拉河。 韦利诺伤心欲绝,为了追随爱人,从山崖上一跃而下,投入娜拉河谷的怀抱。他也变成了一条河,就是韦利诺河。而他跳崖之处,就变成了马莫雷瀑布。 “因为这条瀑布是娜拉女神与韦利诺的结合,便具有了神力。凡人如果从瀑布上跳下去,就能得到永生。而如果情侣一起跳下去——”向导故作神秘地停顿了一下才接着说:“就会永远相爱。” 也许是看盛锐的表情过于认真,向导随即露出意大利式可爱又狡黠的微笑,眨了眨眼:“哦,当然,这只不过是个充满浪漫想象力的传说罢了,我可不会建议年轻人们去跳瀑布。不过,人们总是喜欢这一类故事,对不对?罗密欧与朱丽叶式的,不被允许的爱情。”他转而用意大利语说了句谚语:“I frutti proibiti sono i più dolci.(禁忌的果实最甜美。)” 回到罗马,盛锐感慨万千。 算算时间,从他去年九月离开到现在,只过去了六个多月,却恍若已经轮回了一个甲子。 在梵蒂冈,事情进展得挺顺利。 把能做的事都做完了,他便立刻准备返程。临走之前,他抽出一会儿工夫去了一趟万神殿。 帕德里奥神父难以置信地打量着再次出现在自己面前的盛锐。虽然正式入伍的时间很短,盛锐身上已显现出军人挺拔硬朗的气质,与他当初无助地流落街头时的模样判若两人。 当初他离开罗马时,曾给神父留下了一封转交给祁寒的信,以防祁寒哪天回来找他却扑了空。 他把那封信要了回来。现在,他可以亲手把它交给他了。 稍微叙了叙旧,盛锐便起身告辞。他很想在这里多待一会儿,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这场战争马上就要结束了,”他对神父说,“以后,我会经常回来看您的。”而且还会带着“媳妇”。 “那太好了。这个地方随时都欢迎你,孩子。” 走出大殿之际,一道阳光自“天眼”映入,照亮了墙壁上的凹龛。盛锐停步转身,仰头注视着这来自宇宙的光束。 Ray from Heaven. 他不禁自问,自己真的能成为他的救赎之光吗? 帕德里奥神父站在万神殿门口,目送着威利斯吉普车消失不见。 他和盛锐都没有想到,这成了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五天的假期过去了,盛锐没有返回连队销假。 又过了几天,他的名字被84师列为MIA(行动中失踪)。 他最后传回的消息,是在前往博洛尼亚的途中,那之后便杳无音讯。 作者有话要说:  从下一章开始总裁要遭点罪>w<不过亲们一定要相信,这个文是HE,HE,HE~~~~(重要的话说三遍^w^) ===============分割线=============== 格哈德·温克尔曼上尉的原型是一位叫格哈德·库兹巴赫(Gerhard Kurzbach)的国防军中士有一段从网上找来的简介: Gerhard Kurzbach (born 1915 in Posen; ? August 1944 in Romania) was a sergeant of the German Wehrmacht in World War II. For his services in saving Jewish lives during the Nazi tyranny, he was awarded on 28 November 2012 in Yad Vashem as Righteous Among the Nations. 格哈德·库兹巴赫(1915年生于波森,1944年8月失踪于罗马尼亚)是二战时期德国国防军中士。因他在纳粹暴政中拯救犹太人的义举,2012年11月28日被色列大屠杀纪念馆追授为“万国义士”。 ☆、第二十四章 被俘 〖人能够做他想做的,但不能要他想要的。——叔本华〗把盛锐唤醒的是一阵来自胯下的剧痛。 虽然意识还不清醒,他本能地像虾球一样并拢双腿蜷缩起来。脸颊有冰凉坚硬的触感,他拼命驱散压制着大脑的黑暗,睁开眼睛。 他躺在地上,周围有几双黑色的高筒马靴。是德军的靴子。 他明白过来,自己刚刚挨了一脚。 在战场上,士兵检查敌人是否在装尸体的时候,经常用一种办法:狠踢对方的胯下。那种疼痛,任何一个男人都无法承受,除非确实是死的。 可他为什么会躺在这儿? 他试图回忆起发生了什么事。 他记得,离开罗马后,自己日夜兼程往回赶,辗转搭了几辆车,到了意大利北部的博洛尼亚,前方是广阔的波河南岸谷地。再走不太远,就进入德国境内了。 ……然后呢?然后发生了什么? 一只戴着皮手套的手抓住他的头发,强迫他抬起头。视野中出现一张轮廓硬如刀削的脸,几乎看不见虹膜的眼睛里放射出冷淡的寒光。 中文里有个成语形容这种凶狠的长相:鹰鼻鹞眼。 “懂德语?”鹞眼问。 盛锐毫无反应地看着他。 鹞眼轻蔑地松开了手,用一块布擦拭手套。 “你说不说英语?”旁边的上士走过来,以带着浓重德国口音的英语问道。 盛锐还是一脸茫然。 他不是傻了。虽然一时还记不起到底出了什么事,但自己被德军俘虏了是明摆着的事实。 一旦他开口说话,他们就必然会希望他说得更多。那就意味着被无休无止地审讯,反复受折磨。而且,不管他们能不能从他嘴里掏出情报,可以肯定的是,他们最后都绝对不会放了他。如果说战争初期的德军还遵守着《日内瓦公约》,那么到了现在,保护战俘的条款已然形同废纸。 所以,打从明白了自己当前处境的那一刻起,他就迅速打定了主意:不管对方问他什么,他都只用一个表情回答——“你说的啥?” 上士很郁闷。 他们这个连驻扎在博洛尼亚,从这里往北的地区,是意大利最后的战场,目前仍被德军占领着。但美军推进的速度很快,他们不得不准备在这几天内撤退到波河以北。 昨天,上士带着一支小队,在博洛尼亚郊外一条路上布下了地雷和埋伏圈,想在临走前抓几个美军俘虏来审讯审讯。结果,载着盛锐的那辆威利斯吉普车碾上了地雷。爆炸产生的气流把车身冲击得猛然转向,坐在后排的盛锐被强大离心力甩了出去,撞伤了头部失去意识。 不过,由于德军布置的是反步兵的地雷,相对于车辆,威力不算特别巨大。吉普车虽然受创,但还是坚持用三个轮子跑掉了。德军只好把被甩出来的这一只捉了回来,谁知语言还不通。 战争后期,各国的军队都到处抓壮丁和俘虏来补充兵源。据说有人先被日本人抓了壮丁,又被美军俘虏过去,接着被捉进德国部队,最后变成了苏联兵。鉴于这种混乱的状况,同一支部队内的士兵语言不通也挺常见。因此,盛锐身为美国兵却不通英语并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鹞眼倒背着手,在房间内快速左右踱步。上士吓得一声不敢出,他知道这是鹞眼发怒的前兆。 果然,鹞眼猛地冲到盛锐面前,厚重的皮靴狠狠踢进他的胃部。盛锐只觉一股热流冲上喉头,他拼命抑制住呕吐的冲动,后背随即又挨了一脚。 “你们这些肮脏的猪!”鹞眼狂怒地咆哮,靴底像暴风雨倾洒在盛锐身上。 盛锐一声不吭,任凭自己的身体像一艘即将被风浪扯碎的小船在海面上翻滚。紧紧咬住嘴唇,不漏出一声呻吟。 鹞眼把他的手踩在冰冷的地面上,马靴高高抬起,又猛地落下。铁掌后缘重重压进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的第一段指节,传来咔嚓一声骨头碎裂的声音。无法言喻的剧痛直窜大脑,像疾驰的火车撞上山崖,令他再次失去了刚刚恢复的意识。 发泄够了,鹞眼这才恢复平静,从军服上衣的口袋里掏出梳子,把额头前散落下来的头发重新向后梳理得整齐,又用双手提了提衣领,慢慢踱到椅子上坐下,说:“把他带回牢房里去,给他点东西吃,让他以为我们会放了他。” 两个士兵把盛锐拖回牢房,转身离去。他们甚至都懒得捆他。 盛锐被仰面朝天扔在地上。 他是被自己的血呛醒的。从胃部涌到口中的血倒灌进喉咙,令他难以呼吸。这样下去,过不了多久他就会窒息而死。但他却连侧过头去的力气都没有。 稍稍缓了一会儿,他用脚蹬住一侧的墙壁,利用另一侧墙壁的反推力让自己的身体一点一点翻转,变成侧躺的姿态,让血顺着嘴角慢慢流出去。 身体稍微恢复了一点行动力,他开始检查自己的伤势。头部肯定是受伤了,但他看不到伤的程度如何。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从指根处完全断裂,但他甚至不怎么觉得疼痛,仿佛这具躯体属于别人。 幸而这具躯体现在足够结实,还撑得住。挨打的时候,全身的肌肉像铁板一样保护了他的内脏和骨骼。若是他刚刚穿越过来的那个时候,被这么一顿折腾,早就已经小命呜呼了。 他慢慢回忆起了地雷爆炸时的情景。震响,火光,撞击。 不管怎么看,以他现在的状况,都不可能活着离开这个地方。那个鹞眼绝非善类,根本不必指望他会放了他。 有一个瞬间,他感到了绝望。没想到,最后的结局竟会是这样。 就像一个在万丈深渊上走独木桥上的人,眼看快要到达对岸,桥却嘲讽地断裂开来。 他连愤怒、惊讶和焦虑的情绪都没有了,有的只是绝望。他闭上眼睛,想让自己就此沦入黑暗之中,永远获得解脱。 一双深绿色的眼眸掠过他的脑海。 盛锐睁开眼睛。 不能死,不能死。还有人在等着他。他不能就这样给了他希望,再将之剥夺。 匈牙利作家凯尔泰斯·伊姆莱有一部作品《命运无常》,以自己早年的经历为蓝本,描写了一个犹太少年在集中营里的生活。 在那个故事的结尾处,少年有一段长长的独白:“我将继续自己根本无法继续的生活……没有任何不可想象的事情,我们不能自然地实现。我已经知道,在我的道路上,幸福,就像一个无法绕开的陷阱在窥伺着我。” 当初盛锐读到这里,用铅笔在这段话下面画了线,感到一种甜蜜的绝望。 幸福是一个陷阱。 然而,是一个甜蜜的陷阱。 因为害怕有幸福在前方窥伺,所以我从不敢轻易放弃生活。 Keep going,他又念起自己的小咒语,keep going.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上可能有一天,一个士兵拿来了一点面包和一点水,用碗底敲敲地面:“嘿,嘿!” 盛锐挣起身子爬过去。他给自己定了一个原则:就算被打到吐血,吐干净以后也要吃东西,给这具身体支撑下去的能量。 看着他吃完面包,士兵勾勾手示意他出去。他顺从地站起来,被带到了牢房外。迎面一堵灰色的水泥高墙,这通常是枪毙犯人的地方。但士兵并没有在这里停下脚步,继续带着他出了大门离开营房。在野外崎岖不平的杂草路上高一脚低一脚走了十分钟左右,眼前出现了一片泥泞的开阔地,堆垛着什么东西,远远看去像建筑工地上一条条装着水泥大沙的尼龙袋。走近了才看出是一具具尸体,全都被剥光了,呈现出蜡状的灰白色。 土里插着一把铁锹。士兵在附近走了一圈,用皮靴在地面上画出一个大约4×5米的长方形,对着盛锐指指铁锹,又指指那些尸体。 盛锐拔出那把铁锹,开始在他指定的范围内挖坑。士兵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走到不远处一棵树旁抱着枪坐下,点起一支烟。 挖完了坑,盛锐开始动手拖那些尸体。 斯大林说,死一个人是悲剧,死一万个人是数字。 同样的,一具尸体是悲剧,一万具尸体是物体。 在某个未知之时,他自己也会变成这些物体中普普通通的一个。没有名字,没有回忆,没有怀念。 掩埋尸体自然没什么好看的,那个士兵并不一直盯着他,偶尔会把目光移向别处。这种时候,盛锐就悄悄把有些尸体上缠着的绷带解下来,藏在自己身上。这是唯一可以出现在他身上而不至于引起太大怀疑的东西。 几个小时后,那堆尸体不见了,就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盛锐走来走去把那片土踩平,再撒上一层浮土和草叶。士兵走过来检视一番,感觉差不多了,又勾勾手叫他回去。 回去的路上,盛锐在石头上绊了一跤,摔进草丛里。 士兵追过来在他小腿上踢了两脚,不算很用力,像例行公事似的。 盛锐狼狈地挣扎了一番,摇摇晃晃爬起来,一脸麻木地继续走路。 刚才“不小心”跌倒的时候,他估测了一下草丛的高度。这些草不太深,刚好能埋住一个匍匐着的人。白天会很容易被发现,但夜晚就不一样了,它们将会是绝佳的掩护。 回到德军营房的时候,盛锐偷眼观察了一下这个地方。这里原本可能是个小型手工工厂之类的地方,临时被改造成战俘营,因此不算特别严密。水泥围墙大约两米高,没有电网。墙体被空袭的炸弹震裂了一道竖缝,像一张奄奄一息张开呼救的嘴,宽度刚好能容得下一个人侧身通过。 如果利用这个缺口,翻越这道墙不成问题。问题在于,周遭每隔十米远就有一名手持步枪的卫兵把守,如果他试图越狱,根本到不了这个位置就会被打成一个马蜂窝。 ☆、第二十五章 越狱⑴ 鹞眼是个好猎手。 参军以前,他经常在德国黑森州的山区狩猎。 每当锁定一只猎物,他从来不会将之一击毙命,而是不停地驱赶它们拼命逃跑,一直到把它们活活折磨死。 当了军官之后,他便改用捉住的战俘来玩这种其乐无穷的游戏。 游戏规则非常简单:故意让那个人犯人逃跑,二百米之内,他都不会开枪。 通常说来,一开始犯人都不会相信自己真的能逃走,认为德国士兵肯定会在背后射击。但是,一旦跑出了二百米——对一个体力不济的犯人来说,那可是一段相当不短的距离——任谁都会以为自己真的已经跑出了很远、已经安全了。 只是,很遗憾,步枪的射程是八百米。 更何况,鹞眼还是一个有着“三百米内绝无失手”之称的金牌狙击手。 事后,他必定会过去欣赏那些尸体的表情。这可是整个过程中最最有趣的一个环节。有些人的表情仿佛不可思议,有些人至死脸上还凝固着狂喜。真是太有意思了。 单单剥夺人类生存的希望,那只不过是低劣的刽子手而已。 先给人以充沛的希望,再将之剥夺,才是高高在上、执掌生杀的神。 他就是神。 明天凌晨,他们这个连就要离开此地,北渡波河。 当然,他也不会忘记自己的娱乐活动。 他会带着前些日子捉到的那个美军战俘一起上路,让他以为他们会放了他。然后,等到天快亮的时候,他们差不多快要到达目的地了,就用那个战俘来玩那个小游戏,消除连夜行车的疲劳。 这些日子,那个美军战俘一直表现得很平静。或者说,那是绝望之后的麻木,一种已然放弃了一切的漠然。不管是挨打还是干活,他都默默承受着,丝毫也不试图挣扎或逃脱。 这不好,这没有乐趣。狩猎一具没有自主意识的行尸走肉有什么意思? 所以鹞眼特意交代了士兵,给那个亚洲人吃得好一点,给他以生存的希望,让他以为自己可以活着离开。 ——他死的时候,那张漂亮的脸上究竟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 鹞眼简直迫不及待想要看到。 待在牢房里的时间里,盛锐一直蜷在角落里侧身躺着,像是在沉睡。 过往的士兵都对此不以为意。经过这些天的观察,他们都觉得这个人有点傻里傻气。有食物就吃,被扔进牢房就睡,拽出去就干活,挨打就受着,就连手指断了也不哭不叫不说话,好像既不知道恐惧,也不知道逃跑或求饶。不知道是本来就傻,还是被伤痛折磨得失去了所有的锐气,连求生的意志都麻木了。 因为他们认为盛锐听不懂德语,所以在他面前说话时也毫无顾忌。 “……明天凌晨两点。” “又是连夜行军,真tm烦。” 两个巡逻的士兵边走边谈话,渐渐远去了。谁也没注意到,蜷在牢房一角的那个男人像像暗夜中的野猫一样睁开了眼睛。 明天凌晨两点,这支连队就要离开这里了。盛锐把这一点牢牢记在心里。 他的耳朵一直紧紧贴在地面上。人类的听觉其实是相当敏锐的,只是人们通常不会注意自己听到的绝大部分声音。如果稍稍加以刻意训练,耳朵就会像眼睛一样告诉他周围的情况。 他的双手背在身体后面卫兵们看不到的地方,掐着脉搏计时,估算出卫兵每一轮巡逻间隔的时间。 咔哒,咔哒,咔哒。 脚步声来了,脚步声又远去了。 就在这重叠反复的脚步声和脉搏跳动的计时中,这个营房的布局在他脑中渐渐清晰。 除了脚步声和人声,偶尔还会听见一种隆隆的蜂鸣沿着地面传来。声音很微弱,但熟悉车辆的盛锐很快分辨出,那是汽车发动机的震动。 车速比较快,这说明车子不是开在崎岖的山间土路上,而是相对平坦开阔的地面。 所以,离这里不算很远的地方应该有一条可以行车的道路。如果能逃出去,顺着这条道路走,遇到美军的概率会比较大。 这个即将到来的夜晚,就是他越狱的机会。 到了晚上,盛锐等待着被鹞眼照例揪出去打。说是审讯,其实是鹞眼晚餐前增进胃口的日常消遣。 挨打当然不是什么值得期待的事,但是,鹞眼的房间里有一只挂钟,这是盛锐唯一可以准确地知道时间的途径。 今晚,时间对他很重要。如果算错了时刻,就会前功尽弃。 如他所愿,鹞眼又按时把他揪了出去,很有节奏地打了一顿。 不知道是故意还是习惯,鹞眼特别喜欢踢人的胯下。男人最怕的就是这个。盛锐长了这么大,从来没有过如此蛋疼的经历,他觉得自己以后八成会×功能障碍。 鹞眼打完收工的时候,盛锐勉强支撑着自己悄悄看了一眼那个挂钟。跟昨天一样,晚上八点,夜班岗哨刚刚上岗。 由于考虑到要让盛锐保存体力来玩那个逃跑-追杀小游戏,鹞眼今天下手比往常稍轻。 即便如此,盛锐也遍体鳞伤。一被扔回牢房,他立刻抓紧时间休息。他的体力快要灯尽油枯,如果今晚失败,他的计划就再也不可能重来一次。 这间牢房原本可能是个小型设备间,墙上开了一扇通风窗。现在这扇窗被包着铁皮的长木条钉死了,中间留有一道大约三四指宽的空隙,可以看到外面的夜空。 他昨天晚上看到月亮升到那条空隙的高度之时,听见夜间流动岗哨换过了10次。他计算过,夜间岗哨每过半小时换一次,所以那时应该是凌晨一点。 月亮每天到达同一位置的时间会比前一天推迟45分钟左右,所以,今天月亮升至这个位置的时间大约是凌晨一点四十五。 那就是他开始行动的信号。 夜色已深。 牢房门口的守卫调整了一下站姿,把重心转移到另一只脚,打了个呵欠,扭头瞥了一眼里面的战俘。那个男人一动不动,连是否还有呼吸都看不出来了。 这样一个垂死的犯人,竟然还要派人看守,实在是多此一举。 不过,好在这是最后一班岗。再过半个小时,凌晨两点的时候,他们这连队就要出发行军了。 一缕皎洁的月光透过牢房通风窗的空隙照耀进来。 一直盯着那扇窗的盛锐,眼神在同一时刻变得雪亮。 他伸出左手,在军服前襟上摸索。 因为他这次出来穿的是常服,胸前佩戴了勋略。右胸口袋上方别着一枚海蓝色勋略,是美军的优异集体奖章。 他把它摘下来,掰开后面长长的钢制别针,一下子扎进自己的大腿内侧。这种程度的疼痛会刺激他的身体大量分泌肾上腺素,支撑他完成接下去的一系列行动,又不至于强烈得令他昏厥过去。 他慢慢把藏在身上的那些绷带解下来,悄无声息地结成一个套索,打了一个可以活动的结。 卫兵正在漫不经心地出神,忽听身后发出了一些轻微的声响。回过头去,发现从他这个角度看去,牢房里面没有人了。 卫兵警觉起来,快步走近牢房,探头向内侧的死角张望。 盛锐等的就是这一刻。 等卫兵的头伸进了套索中,他猛地转过身,死死压住通过横梁绕过来的下面半截绷带,用自己的体重收紧套索。 他的体重不足以把卫兵吊起,但足以勒紧对方的喉咙。他听见卫兵的靴子在铁栏上猛烈地踢打挣扎,但却发不出喊叫。 过了不知多久,挣扎停止了。 他慢慢松开被身体压住的绷带,缓缓把那具沉重的躯体放倒在地,尽力避免视线触及对方的脸。在对方身上摸索到了钥匙,打开牢房门。 他先把对方的沃尔特P38手枪藏在自己身上,然后继续细细搜索,很快找到了一件他此时最需要的东西:一只手电筒。在现在的状况下,这比枪更有用。 时间不多了,盛锐迅速脱下自己的制服,与对方互换。在钢盔和夜色的双重掩护下,别人不容易发现他黑色的眼睛。 凌晨两点整,一百多名士兵以最快的速度武装完毕,来到前院列队集合。 鹞眼已站在院中,冷冷地注视着正在集结、准备上车的部下。 当然,他也不会忘记自己的战俘。 “长……长官……”派去提战俘的士兵脸色煞白地返回来了,语无伦次。 “说!!” “……”士兵被鹞眼的目光吓得说不出话。 鹞眼抬起脚猛跺在对方的小腹上,看也不看倒地不起的士兵,疾步奔向牢房。 牢房里只有一个已经死去的德国士兵。而且,他身上的衣服全都被替换过了。 “封锁大门!”鹞眼当即吼道,冲回到院子里:“刚才有没有人出去?有没有人上车?” “一个也没有,长官!我们一直在这里把守着!”门口的哨兵报告道。 “很好。”鹞眼眸光如电,投向院中列队的士兵。夜幕的掩盖下,他们全都面目不清,像一个个潜伏的敌人。 “你,你,你,还有你,”鹞眼指了四个他认识的人,“端着你们的步枪,站在院子四个角,枪口对着中间。如果有人想跑,当场击毙。”他拔出腰间的勃朗宁HP35,眸光如电,一字一句对着院子中央的人群缓慢说道:“现在,你们这些人都给我听好了:摘下钢盔,拿出手电,辨认自己前后左右的人。” 他稍微顿了一顿,“我再重复一遍:摘下钢盔,拿出手电,辨认自己前后左右的人。谁也不许做多余的动作,否则立刻击毙。如果发现自己旁边有一个亚洲人——”他喀拉一声滑动枪机,把子弹压入膛中:“立即抓住他,向我报告!” ☆、第二十六章 越狱⑵ 按照鹞眼所说的,每个士兵都摘下了钢盔,用手电筒照自己左右的人。 可是直到一百多名士兵全都检查完毕,也没有发现哪一个是黑发黑眼的亚洲人。 鹞眼翕动鼻翼,急速来回踱了几步,猛然抬手给了离他最近的士兵一个狠狠的耳光,又一脚踹翻了站在旁边的传令兵。 “搜!给我搜!”他咆哮道,“他跑不远的!” 鹞眼猜得不错,盛锐确实没有跑远。 从一开始,他的计划就不是混在人群里跑掉,而是混在人群里留下。 刚才集合时,他巧妙地磨蹭到最后,等待所有人都离开。趁着他们在前院里互相看脸的时候,他暗渡陈仓,从后墙那个事先踩过点的缺口翻了出去。这个时候已经没有哨兵了,溜出去很容易。 但是,这还并不意味着他已经安全脱身了。这一带是山野,道路崎岖,杂草丛生,对于不熟悉地形的人来说,仅靠着月光很难走远,稍有不慎就可能跌落荒坡扭断脖子。 要想跑远,他就必须打开手电筒照明,那就意味着暴露自己的位置。他无法确定鹞眼到底什么时候会追出来。尽管现在是晚上,但德军是有夜视狙击枪的。如果他还未到达安全距离就被发现,便只有死路一条。 鹞眼拎着狙击枪,面对着眼前夜色笼罩的荒野。 他完全可以确定,那个战俘就藏身在这一大片草丛中的某个地方。若是白天,必能很快发现。 可是现在,夜色完美地充当了伪装布。除非发动地毯式搜索,否则一时半刻根本找不出隐藏在其中的人。 在这个盟军轰炸不断的特殊时期,就连吸根烟都担心招来空中打击,别说几十号人打着手电搞什么地毯式搜索了,那是作死的节奏。为了一个没有任何利用价值的战俘冒这种风险,显然得不偿失。 可一想到竟然有人活着从他手里逃走,他就恨不得立刻把那家伙乱枪崩成肉泥。 “长官,行军的时间到了……”上士陪着小心提醒道。 “走。”鹞眼下令道。 虽然嘴上如此说,但鹞眼却没有真的走。他打手势示意其他人先行离开,而他自己悄悄潜伏在了一个便于狙击的位置。 士兵们渐渐远去,荒野里很快变得阒无人声,只有风飐草叶。就连月亮也被厚厚的流云遮蔽了,久久没有现身,四下里一片黢黑。 鹞眼架好狙击枪,趴伏在草丛中,屏息凝神等待着。因为出来得匆忙,他没来得及加装夜视瞄准镜。不过不要紧,只要他足够耐心,猎物必然会自动暴露位置。 这是一场比拼耐力的竞赛。 果然,大约十几分钟后,五十多米开外出现了一点朦胧的亮光,比手电筒正常的亮度暗了许多,大概是用布蒙了一层,以期减少被发现的几率。过了一会儿,那亮光开始试探着缓缓向前移动。光源离地面很近,小心翼翼地爬行。 鹞眼唇边泛起一丝冷笑,并不急着射击。 就像感觉到了黑暗中潜藏着的危险似的,那点亮光稍微加快了爬行的速度,仿佛企图逃离猎人的射程。 是时候了。 鹞眼好整以暇地瞄准了光源稍微靠后一些的位置。 以为自己终于可以逃脱的感觉很爽吧? 很可惜,游戏结束。 再见,猎物。 鹞眼扣下了扳机。他太爱这种感觉了。不过,他更爱的是等一下确认猎物死亡时的感觉。 枪声过后,那亮光再也不动了。 又静静地等了好一阵子,依然没有任何动静。 鹞眼端着枪,蹑足向那里靠拢。 光源所在的地方是一片低矮的灌木丛。他用枪管和脚尖拨开枝叶和杂草,在周围的地面上寻觅。 然而并没有尸体倒伏在那里。 地上只有一只仍然亮着的手电筒,拖着一件军服外套。一条长长的绷带系在筒身上,一直延伸到前方一棵树后。绷带隐藏在杂草丛中,只有在这样近的距离才能发现。 鹞眼吃了一惊,立即举枪瞄准那棵树。 与此同时,他右侧的后背重重挨了一击。他所站立的地方并不平稳,这一击使他失去了重心。 为了应付不知何时会追出来的鹞眼,盛锐快速布了一个局。 他用绷带在树上绕了半圈,形成一个∩型。一端绑着手电筒和军服外套,他拉着另一端躲在远处,拖曳着那两件东西向前移动,看起来就像一个人在贴着地面爬行。绷带与树干摩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但被手电筒穿过草丛的窸窸窣窣声盖住了。 过度轻敌使鹞眼忽略了一个狙击手最基本的常识:枪口的火光会暴露他自己的位置。或者说,他心底里根本不在乎对方是否会发现他的位置。盛锐只不过是他的玩物,只有娱乐性,没有危险性。 于是,在鹞眼过去确认“尸体”的时候,盛锐也蹑手蹑脚摸到了他的斜后侧。他们的另一边是一处陡峭的斜坡,那天盛锐出来掩埋尸体时特意观察过周遭的地形。 盛锐身上带着德国士兵的那把沃尔特手枪。但他右手的食指和中指都断了,拿不了枪。用左手持枪的准头太差,除非是在贴身的距离,否则很难射中,反而打草惊蛇,给对方可乘之机。 所以他抬起了脚。 “咣!” 虽然失去了重心,但鹞眼多少有所防备,迅速调整了身姿,没有当即跌下旁边的陡坡。他顾不得去捡掉落的狙击枪,拼命试图恢复身体平衡。 盛锐看准时机,从正面狠狠一脚踢向对方胯下,一次性把他之前挨的那么多脚都补了回来。 这一下,想不跌下去也比较难。 然而鹞眼毕竟是饱经训练的军人,反应敏捷。跌落陡坡的刹那,他的双手牢牢抓住了盛锐的右臂,指甲像鹰爪般深深抠进盛锐的皮肉。 鹞眼看得出,对方的体力已竭,仅仅是在勉强支撑。只要耗得久一点,最后占据优势的人必定是他。这是一场消耗战,他胜券在握。 然后他看见盛锐的左手伸到后腰,摸出了一把沃尔特P38。 被爆头的前一秒,鹞眼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听见对方说了一句字正腔圆的德语:“Verpiss dich(去你ma的)!” 博洛尼亚的山路上,美军第85步兵师和当地的意大利部队正在联合行军。 忽然从路旁的灌木丛后面出现了一道用手电筒打出的光束,照射在路面上。三次短闪,三次长闪,再三次短闪,如此重复。 这是莫尔斯编码求救信号“S.O.S.”。 离得最近的一辆吉普车靠路边停下了。两个端着步枪的美军士兵谨慎地接近:“谁在那儿?” 回答他们的是一个虚弱不堪的声音:“84步兵师334步兵团第三营M连列兵盛锐,请带我到野战医院。” 德国,汉诺威。 那天跟盛锐见过面后,格蕾塔左思右想,依然放心不下,决定去找盛锐问问情况,看看有没有什么自己能做的事。 她是红十字会工作者,在医院里帮助照顾过美军伤员,其中也有334步兵团的士兵。 她从他们那里听说了一个令她大吃一惊的消息:盛锐被列入了阵亡名单。 这消息是跟盛锐一起乘车的美军士兵带回来的,他们连滚带爬才逃过了一劫。因为看见盛锐满头是血一动不动躺在地上,他们匆忙之间误以为他已经死了。盛锐的行李还在车上,他们便把这些遗物送还84师,报告了情况。 确认了这个消息属实之后,格蕾塔心事重重地围上围巾,准备前往柏林。借助红十字会的身份,她还可以混过入城检查,想办法找到祁寒。 假如格蕾塔知道柏林战役几天之后就要开始了,那么她无论如何也不会选择在这种时候去告知祁寒这个消息。 但是,她和当时的多数人一样,虽然已经知道德国必败,但以为不会那么快。柏林号称多么多么固若金汤,如何如何永不陷落,人们都以为苏联至少得花上几个月甚至更久的时间才能将之攻克。 所以,她想早点把这个噩耗告诉祁寒,好让他提早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调整好心态,赶在德国将来战败之前规划自己以后的出路。 她哪里会知道,两个星期之后德国就要战败了。 更重要的是,她高估了祁寒对这件事的心理承受能力。 人们总是认为女性脆弱,不堪打击。然而事实却恰恰相反:女性柔软,但不是脆弱。柔软是一种缓冲,使人们不至于分崩离析。这个年代,每天都不知有多少女性接到自己父亲、兄弟、丈夫、儿子阵亡的噩耗。她们痛苦不堪,但依然能够把生活继续维持下去,就像格蕾塔和她的母亲。 男性却通常缺乏这种缓冲。古往今来,在命运沉重而巨大打击面前,女人付出的是伤痛,男人付出的则往往是生命。 用《杀戮都市》中的一句话来说就是:“男人之所以脆弱,是因为他们一直以命相搏。” ☆、第二十七章 莱茵的黄金Das Rheingold 〖曾经,我沉睡在峰顶 时光磨灭了我俊美的身形 古希腊的高广夜空 疾驰的人马座也为我稍停 只为一窥我的梦境。 …… 狄安娜见我沉睡 缓缓入我怀中 翩翩神女,皎皎月明 那燃烧的夜晚 有黄金和爱情。 ——博尔赫斯《恩底弥翁在拉特莫斯山》(Endimión en Latmos)〗盛锐觉得自己走在一条长长的路上。 这地方很熟悉,但他一时想不起是哪里。 对了,这是费城的云杉路,是他在宾夕法尼亚大学时每天去上课的必经之路。 从他位于第34大街的寓所出发,沿着云杉路向西边的大学城走,在汉密尔顿大厅与威廉姆斯大厅之间绿树掩映的小径上,矗立着一道不太起眼的雕花铁门,顶端有一排镂空的拉丁文大字:INVENIEMUS VIAM AUT FACIEMUS(我们会找到一条路,否则就开辟一条路。) 每天他从这里经过时,都会在这道拱门前停留片刻,看看这句话。他从来都不是独自一人,身边总是跟着她——他当时的女朋友。 两家是世交,他们从小就相识,从小学到大学都是校友。所有人都视他们为天生一对,他自己也觉得将来的妻子应该就只能是她了,想象不出来还能换成谁。 费城的街景幻化成了罗马的许愿池。他手里攥着一枚没有抛出的硬币站在熙攘的人群中,看见手机上她发来的邮件。 她列举了很多分手的理由,最后一段是这样的:“你面前有一条路,能通向一个不错的地方,你就走了下去,这是适合。明明无路可走,你开辟一条路也要到那个地方去,这是爱。我很适合你,你也知道这一点。但你从来都不在爱。” 那之后呢? 他记得他离开了许愿池,之后发生了什么? 他想不起来。 一阵焦躁爬过心脏。好像有什么很重要的事必须去做,有什么很重要的人正在等他。 梦境退去的刹那,有一双深绿色的眼睛像叹息般消散了。 …… 朦胧的视野中出现了雪白的天花板。他费力地转动眼睛聚焦,看到自己置身于一个类似民宅的房间,床铺柔软舒适,枕巾有好闻的味道。他身上盖着一条薄衾,身体是赤祼的。 右手传来痛感,他把它举到眼前。本该是食指和中指的位置包扎着止血绷带,腕部也缠着纱布。那天晚上,他用左手拿着别针,把自己的“狗牌”编号歪歪扭扭刻在了右腕皮肤上,救下他的部队就是根据这个核实了他的身份。 一位护士走进来给他量体温。他想开口说话,一时发不出声音。 护士知道他想问什么,微笑着回答道:“放心,你现在很安全。这里是巴尼迪卢卡疗养院。” 在他人事不省的时候,随同85师的其他伤员一起被从博洛尼亚的前线转移到了这里。 ……巴尼迪卢卡? 他在脑海里搜索这个地名。这好像是托斯卡纳大区西北角的一个城镇。 努力克服喉咙的不适,他哑声蹦出几个单词:“劳驾,今天,几号?” “十五……哦,不对,已经过了半夜了。十六号,四月十六。” “……什么?!”盛锐触电一样从床上弹起,结果眼前一黑,差点又昏过去。 “哎呀!别乱动!”护士惊声叫道,慌不迭按住他。 “我、西线……” “哦,别担心那个。你们师部发来了通知,你的伤势比较重,不用回连队去了,养好伤以后跟其他人一起去法国,从勒阿弗尔港坐船去纽约。”她笑吟吟的,“战争已经结束了,士兵!你可以回美国啦!” 她又说了些什么,他一个字也没听见。他顾不得自己什么也没穿,挣扎着坐起来扯住她的手不放:“求你,帮帮我。我一定得回西线去!” 【21××年】 跃迁之前,薛垣最后检查了一遍装备。 因为是擅自行动,没有授权,没有技术支持,所有的计算都得由他一个人完成。他等待了很长时间,才终于在轮到他值星时抓到了这么一个偷偷进入实验室的机会。 他的助手只有迟采蘩一个人。她从没接触过这项工作,薛垣花了相当一番工夫对她进行培训。 “保持链路连接通畅,千万不要中断。确认到我发回来的‘返程’讯号之后,就启动回收程序。记得动作一定要快,因为我们两边的时间流速是不同的。你多犹豫一秒,我那边就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他每说一句,迟采蘩就重复一句,像个第一次上考场的小学生。 跃迁舱启动的时间很漫长。两个人眼巴巴盯着读条进度,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他现在怎么样了呢?” “这个问题没有意义。对我们来说,他不在时间里,所有的状态都是叠加的。” “不在时间里……那也算是某种形式的永恒了吧。” “可以这么说。” “那你说,我哥哥的灵魂去了哪里?” “天晓得。”薛垣咕哝道,“可能也是在时间之外的什么地方吧。” “那是不是可以说,死去了的人也好,失去了的东西也好,其实并没有消失,总有一天都还会回来?” “都说了,只有天晓得。你和汉斯那家伙一样喜欢提奇怪的问题,他也问过我类似的话。” “因为伊万看上去很成熟,好像什么都懂的样子嘛。”迟采蘩笑道。停了一会儿,她轻声说:“伊万,谢谢你。如果没有你,我可能不会有勇气做到这一步。”她摇了摇头,“你知道,一直以来我最后悔的是什么吗?我那么爱他,那么那么爱他……可我从来都什么也不敢为他做。” 薛垣沉默少顷,仰头笑了笑,“这么说也许很奇怪,但是——” 电子语音响起:「跃迁程序准备就绪。」 他截住了话头,走进跃迁舱。金属门在他眼前缓缓闭合。 「已锁定目标扇区。」 「数值读取正常。」 「跃迁程序10秒倒数计时。」 「跃迁程序启动。」 这么说也许很奇怪,但是,我真的很羡慕他啊。 一个人若是曾被深爱,就具有了某种神性。他是永恒的,是被众神眷顾的宠儿。不论他本身的命运如何,也不论他自己是否知道。 【1945年4月16日凌晨,柏林】 这几天,祁寒像一只失去了主人的狗狗。 在约定的那一天,他没有等来盛锐,却等来了格蕾塔带来的噩耗。 听到消息的那一霎,他眼前的世界突然又变回了黑白色。 无论他曾经对未来有过什么样的期待,都不会再实现了。 他手里攥着那枚刻有盛锐名字的一欧元硬币。盛锐的“狗牌”被留在了84师用来登记阵亡信息,格蕾塔想办法把这枚怪模怪样的硬币要了过来。 还有一封用中文写的信。信上只有简短的几句话,向祁寒说明了他为什么要加入美军。末尾写着:“如果有一天你回到罗马来了,请你在这里等着我。不管什么时候,不论你在哪里,我都会找到你,赶去你的身边。” 可是现在,他却再也不会来找他了。永远也不会了。 遥远的天边,第三帝国的夕阳收敛了最后的余晖。 距离苏联最后的总攻只剩下最后几个小时。东面,白俄罗斯第1方面军正在集结,一万八千多门火炮兵临城下。 黑暗像无边无际的孤独,在大地上肆意蔓延。一钩眉月无声西沉,默然凝望着这犹自酣眠的孤城。 博尔赫斯的诗中,沉睡的恩底弥翁多年以后醒来,早已时过境迁,物是人非。他孑然一身,被神所抛弃,苦苦追寻着记忆中温柔的爱人,回应他的却只有冷漠的月光。 当一切归于虚无,就连时间也不知去处,他曾经俊美的身形终会破败衰亡,然而他残损的记忆中,定会留存着一个永恒的片段:那燃烧的夜晚,有黄金和爱情。 1945年4月16日凌晨四点(注),德国与波兰交界处的奥得河-尼斯河畔,万炮齐发。随着数千枚信号弹,一百四十部探照灯骤然开启,雪亮的电光驱散拂晓前最后的夜色。 二战欧洲战场的最后一役——柏林会战,正式打响。 作者有话要说:  注:凌晨四点是夏令时(1945年德国自4月2日进入夏令时),柏林标准时间是凌晨三点。另有一些资料说五点,是按照莫斯科标准时间。因为这里是祁寒视角,所以以当地时间为准了。特别说明一下,以免亲们看到别的资料上时间不同而产生疑惑~~^_^ ☆、第二十八章 围城 〖我们大家都在持续失去种种宝贵的东西。宝贵的机会和可能性,无法挽回的感情。这是生存的一个意义。但我们的脑袋里有一个将这些作为记忆保存下来的小房间。 ——《海边的卡夫卡》〗 4月19日,德军最后的防线被突破。 4月20日,柏林被从地面上封锁。 4月25日,美苏易北河会师。 4月26日,凌晨的空袭过后,苏军发起了最后的总攻。 4月30日,苏军推进到了柏林市中心,希特勒自杀。 这是苏军和德军最后的激战。 整个城市被三百米高的烟尘遮蔽着。每一条街道、每一栋房屋都在发生战斗,柏林就像一口煮沸的大锅,被烈火和浓烟全方位笼罩。苍穹倾圮,炽焰如镝。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苏军以铺天盖地之势席卷而来之前,柏林当局就已经早早开始撤退了。政府一边高喊着“战斗到最后一个人”,一边七手八脚地分行李散伙吹灯拔蜡。这就好比一艘触礁的轮船快要沉没之时,船员们率先跳进救生艇跑掉了。 而真正战斗到最后的,是外籍党卫军。 此时身在柏林的外籍党卫军大都被重新整编入第十一“诺德兰”师,奉命坚守市中心国会大厦所在的第9防御区。 对这些外籍党卫军来说,德国眼看即将到来的败局,把他们置于尴尬的境地。 一方面,他们的祖国以党卫军为耻,他们成了不被接纳的人,已然无家可归。 另一方面,他们亦有足够的理由相信,投降苏联绝不是个好办法。苏联没有签署《日内瓦公约》,没有保护战俘的义务,尤其不接受党卫军的投降,党卫军会被从战俘的队伍里拖出来直接枪毙。 对于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只剩下苦战这一条渺茫的出路。有人半是自愿半是无奈地把自己用锁链紧紧锁在重机枪的底座上,誓与柏林共存亡。 柏林城西郊,一辆美军吉普车在疾驰。 盛锐是从疗养院偷跑出来的。因为他的伤势较重,医生说什么也不肯放人,最后他只得故伎重演,伺机逃跑,想方设法搭车北上。尽管他连滚带爬、用生命在赶路,终于来到易北河时,柏林战役已近尾声。 “Ray,我还是觉得,你就这么跑过去实在不是办法。”开车的哈罗德说,“就算你找到了他,老天保佑,你们逃出来了,然后呢?你们一个是逃兵一个是战犯,怎么生活下去?你有什么计划吗?” “没有。”盛锐实话实说,“往后的事往后再考虑。”到底会在什么样的境况中遇到祁寒,以及遇到之后又该怎么办,现在全然无法预估,只能见机行事。他下定了决心,假如最后实在无法活着离开,他情愿和他死在一起。 哈罗德长叹一声。他原本一直很期待战后和盛锐一起回费城,盛锐这一跑,身份就成了逃兵,以前的种种努力全都白费了。 到了离柏林还有几公里的地方,盛锐说:“哈尔,就在这里停下吧。”这里是安全距离的边缘,再往前走,就会遇到出城的难民和军队了。 推开车门之前,盛锐回头说道:“哈尔,虽然说这些是没什么用,但我一直都相信,这里不是唯一的世界。在某一个世界里,我们肯定会一起回费城,住邻居,一起在公司上班。” “是啊。上班一起迟到被罚钱,下班一起看球,聊聊老鹰队。” 盛锐绕到驾驶室那一边,隔着车门拥抱哈罗德。 “保重,哈尔。” “保重,兄弟。”哈罗德紧紧回抱他。 有时候,感情是无关时间的东西。有些人只相处几天,就可以是一生的爱人。有些人只相处几个月,就可以是一生的挚友。 只是,对于男人,感情也是太难以启齿的东西。于是他们谈论球赛,谈论战争,而绝口不谈爱。 总攻开始的时候,薛垣神不知鬼不觉地脱离了大部队。 跃迁到这个时空后不久,他就接收到了一组用特殊方式编译的长波脉冲信号。他知道,自己来对了地方。 不过,要反溯到信号源的具体位置还需要费些功夫。他东一头西一头到处撞,最终来到了柏林,混进苏军队伍里。 虽然到处都在巷战,但从整体趋势上来说,苏军的攻势大致呈螺旋形,从防守较为薄弱的东南方外围开始,逐街逐屋向市中心一圈一圈推进。 薛垣就跟在这个大螺旋的尾巴上。他让自己保持在适当的位置,尽力避开火力最密集的交战区,既不冲锋在前,也不落在最后撞上督战官的枪口。碰到成规模的战斗,就果断滚到路边当尸体。 他现在的样子也狼狈不堪。原先总是潇洒地束在脑后的半长金发早就草草剪去,一头混着泥浆的乱毛在脑袋上翘得七七八八。左脸颊上一道长长的疤痕,是两个月前在布达佩斯被一颗流弹擦伤而留下的,几乎伤及眼睛。 又一轮冲锋过后,四周安静了。 薛垣推开身上一具尸体,确认安全后爬了出来,躲在一处掩体里。 离他不远处,一堆瓦砾轻微地哗啦一响。一个也穿着苏联军服、长了一双猫眼的年轻亚洲男人像野猫似地蹿出,无声无息跃上半堵残墙,矮身向四下里张望一下,然后一闪身钻进街道里不见了。 过了一阵子,薛垣再次遇到了这个人。他们的路线似乎是重合的,都在绕着圈子向柏林市中心推进。 在缺乏安全感的环境里,人会自发地希望寻找同伴。薛垣的直觉告诉他,这似乎是个可以结伴的家伙,决定过去发展一下基情。 他潜行过去,伸手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因为疲惫,盛锐没能保持应有的警觉性,只顾着侦察前方,没提防身后有人诈尸,七个魂一下子被吓掉了三个,母语脱口而出:“靠!!别吓我!” “你也是中国人?”薛垣在他身旁趴下,“前面什么情况?” 薛垣向来习惯于不好好穿军服,现在他身上的苏联军服也敞开着领口露出锁骨,反正战场上没人顾得上检查仪容仪表。他左顾右盼的时候,无意间显露出了胸前那枚十字架形状的吊坠。 对别人来说,这只不过是个看上去有点奇怪的饰品。但盛锐认识这个东西。他也顾不得是否唐突,一把抓住它拿到眼前细看。像拉丁十字架似的黑色吊坠,上面隐约有金属光泽的细细纹路。绝不会认错,跟祁寒身上带着的那枚一模一样。 薛垣被盛锐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喂喂,这个不要乱碰啊!” 而盛锐接下去说出的话更加令他大吃一惊—— “你认不认识祁寒?” 国会大厦第9防御区,夜莺抱着空膛的毛瑟K98k步枪,紧紧靠在祁寒身上,瑟缩在地下掩体的角落。在他周围,零零散散坐着十几个人。 一个整编师,现在就只剩下了这么多人。这些日子,他们拼尽力气守住了一条市民疏散通道,让大批难民涌出城去。 现在,一切都要结束了。苏军已经越过勃兰登堡门,距离国会大厦仅有一步之遥。 师长四下看看,想说点什么,尚未开口,便感到一阵晕眩。 结束了,要结束了。整个德意志都失守了,帝国正在走向末日。在外面那些燃烧的街道上,他还依稀能看到往昔辉煌的幻影,像一个稍纵即逝的苦梦。 他扶住身旁的桌子,竭力使自己看起来不那么虚弱而绝望,但枯涩的声音出卖了他。他听见自己毫无感召力的声音:“感谢你们为德意志所做的一切。” 无人应声。几个士兵抬起无神的眼睛看了看他,旋即又垂下了头。 “现在,我宣布解除你们的宣誓。”他停了一停,重复道:“我解除你们的宣誓。向西突围,到美军那里投降去吧。”在维斯瓦河集团军,他曾亲眼目睹成千上万的德国士兵在毫无希望的反攻中殒命。已经足够了,不必再有更多无谓的牺牲。 苏联不接受党卫军的投降,但美国现在接受。这是他们唯一的出路了。 十几名士兵最后一次起身列队,向师长行了一个军礼,向掩体外面走去。在他们身后,传来一声枪响和重物倒地的声音。 没有人回头。 在一个十字路口,进攻的苏联军队被拦下了。对面的德军数挺MG42在十字路口形成交叉火力封锁网,没有重型武器开道,无法通过。 盛锐和薛垣也混在这支队伍里。 趁着这短暂的间隙,盛锐问薛垣:“你有什么办法找他?” 薛垣指一指自己的吊坠:“这个东西可以搜索到他发出信号的位置,不过有效范围是半径三公里。” 盛锐点点头:“所以,我们要到市中心去。”以那里为圆心,差不多可以覆盖到柏林绝大部分区域。 他们都刻意避而不谈一种可能性——如果祁寒死了,他的那枚吊坠作为战利品被别人拿走,他们两人是无从知道的。说不定到了最后,他们找到的只是那个吊坠,而不是祁寒本人。 “你们走了以后,我会怎么样?”盛锐问。 “你也会走,但不知道要过多久。可能是几秒钟,也可能是好几年。我很想告诉你一个准确的时间,但我真的不知道。”薛垣回答。 这和祁寒曾经说过的差不多。盛锐不再多问。 一枚流弹突然从他们斜后方飞来,扑哧一声扎进不远处的墙里。这种钻墙方式是苏联子弹所特有的。薛垣向后瞄了一眼,大惊:“卧槽!督战官来了,快快,冲锋!” ☆、第二十九章 遥夜 〖Wenn ich tot bin, darfst du gar nicht trauern若我死了,请别悲伤 Meine Liebe wird mich überdauern我的爱会比生命久长 Und in fremden Kleidern dir begegnen与你相逢,身穿异国的衣装 Und dich segnen 佑你福祥。 ——约阿希姆·林格尔纳茨Joachim Ringelnatz〗薛垣拖起盛锐,猫着腰往前冲。身后有人在大声喊着什么,盛锐听不懂,只听到俄语大舌音像机关枪的哒哒声响个不停。 然而冲锋的队伍很快就开始像潮水般后退,因为有一架德国Ju-52飞机冲着这边跑了过来——不是在飞,而是在大街上跑。滕普尔霍夫机场已被封锁,一些德国飞机不得不利用大街当跑道尝试着起飞。 来不及躲避,盛锐和薛垣就地卧倒。飞机几乎擦着他们的头皮离开了地面。然而刚刚升空不到百米,它便被自行火炮击中,拖曳着一道火焰长尾栽落下来。燃烧的机舱一直跌到了弗里德里希大街,爆炸的巨大轰鸣几乎立即被淹没在枪炮的震吼声中。 坠机引起的骚乱稍稍平息后,一名军官跑上一处高地,两手拢成喇叭向士兵喊话。 “他说,让我们把车辆残骸都拖到街道中间去当路障,防止再有德国飞机拿路面当跑道。”薛垣替盛锐翻译。 军官又指了指路边成堆的德军尸体说了些什么。这回不必薛垣翻译,盛锐也能猜出个大概——那些德国士兵的尸体也可以当作路障材料。 士兵们分散到了各处。薛垣和盛锐开始搬动那些尸体,彼此心照不宣地逐一确认他们的脸。每次把一具面朝下的尸体翻过来的时候,盛锐都紧张得浑身发抖,像在经历一场死刑宣判。 他强打精神走向另一具尸体时,薛垣拦住了他,有点担忧地看看他苍白到几无人色的脸:“停下吧。这样没用的。说不定他什么事也没有,你倒不行了。” 盛锐放眼望向四周。目力所及,到处是德军残缺不全的尸体,无穷无尽、无穷无尽地蔓延。他知道,薛垣没有说出的话是:万一祁寒真的已经死了,不亲眼看见,也算是给自己留下一点希望。 为了稍微活跃一下气氛,薛垣找了个话题:“你说,等我们找到了他,他到底会愿意跟谁走?” 盛锐摇摇头:“那是他的选择,我不干涉。”从知道薛垣来历的那一刻起,盛锐就决定了。他并不要求祁寒非跟自己走不可,如果祁寒真的决定返回他自己的时空,盛锐绝无怨言。 但他一定要找到祁寒,让祁寒知道自己可以有不同的选择。 薛垣正要说话,胸前的吊坠忽然像接收到某种信号似的闪了一道红光。 他神色一凛,趁着无人注意,一把拖住盛锐藏进路旁一座毁坏的建筑物,把那个吊坠插在一处平整的地面上,用手拖出一个显示屏。 盛锐知道这是量子点LED显示技术,在他的年代就已经产生,但只是刚刚起步。 “找到他了,我找到他了!”薛垣叫了出来,“他在我们西边!” 盛锐扑过去看那个QLED屏幕。 在他们西边一千五百多米的地方,斯普雷河边,有一个发出红色亮光的小圆点。 但盛锐没有觉得高兴。 他距离他只有一千五百米,但他过不去。他过不去。 他们中间,横亘着整个苏联第三突击集团军。坦克第67旅的钢铁洪流,将他们分隔在天河两岸。 这是世界上最漫长的一千五百米。 离开国会大厦防御区之后,党卫军诺德兰师的残部集结了五辆坦克,试图突围出城。 没跑出多远,最前面的那辆豹式坦克突然一头栽了下去,后半部高高翘起,仍在运转的履带徒劳地翻卷起泥土,却一步也前进不得——它掉沟里了。 前方的地面上布满深堑,这原本是第9防御区的守军拼命挖下的战壕,现在却成了用来坑自己的反坦克沟。 没有办法,他们只好弃了坦克,徒步突围。十几个人一起行动目标太大,他们决定化整为零,分头而逃,以免被一窝端。事到如今,连弹药都已耗尽,能否逃出生天,就全靠运气了。 “祝你们好运,我们在城外见。”用手指碰一碰帽檐作为告别,他们三三两两消失在不同的方向。 这段日子,支撑着祁寒活下去的是两件事。 第一件事,是把夜莺送出柏林,给这个孩子一条生路。当初他跟盛锐约定之时,就有了这样的打算。盛锐肯定是以接收战俘的形式来接他,可以把夜莺也一起带走。 第二件事,是他想活着度过四月三十号。 在斯波莱托的时候,盛锐曾经说过,他穿越那天是四月三十号,是他的生日。 原本祁寒以为,今年这个四月三十号他可以陪着盛锐一起度过。这个愿望已然无法实现,但就算只有他一个人,他也想活着把这一天过完。 如今,第二件事已经达成:现在是五月一日了。 而第一件事,马上也要完成了。 他带着夜莺辗辗转转,逃到了柏林城西。这里是维京师刚刚与苏联坦克部队激战过的地方,地上留下了上百具横躺竖卧的党卫军尸体。苏联的大部队已经离开,只剩少数后续部队在打扫战场,清理德军余孽。 突破了这里,就可以出城了。 但这几乎是不可能的。苏军用废墟筑起了一道壁垒,阻隔了出城的道路,唯一的出口处把守着一辆T-34坦克。没有反坦克武器,谁也干不过这钢筋铁骨的庞然巨物。 趁着苏军的后续部队还没到,祁寒在尸体堆里翻找可用的武器。战壕里趴着一具尸体,头部被炮弹轰掉了一半。祁寒把尸体翻过来,在他身上搜索弹夹。这个人制服左侧的肩章翻了起来,底部用一排别针固定着。——这是曾经与祁寒同住过的“维京”。虽然他最终也没能加入维京师,但却和他们死在了一起,不知这是否可以算是一种夙愿得偿。 夜莺的神志已被连日以来战斗的惨烈所麻痹,一脸茫然地看着祁寒给两把MP40冲锋枪更换弹夹。 用冲锋枪去打坦克,真是个极好的笑话。但夜莺一点也不想笑。 换好了弹夹,祁寒从贴身的衣袋里拿出盛锐留下的那枚硬币。他的吊坠已经没用,被他扔掉了,只把里面的芯片取出,嵌入了这枚硬币之中。薛垣追踪到的信号,就是从这枚硬币里发出来的。他将它含在嘴里。战场上的尸体经常会被剥光,他不希望他死了之后,它落入别人手中。 做完了这件事,他将一挺Stg44突击步枪斜挎在背后,抄起两把MP40,对着夜莺说了最后一句话:“齐格,跑。” 然后他向坦克冲了过去。 夜莺远远看见,祁寒整个人凌空跃起,踏上T-34的侧面装甲板,用冲锋枪向炮塔扫射。 这当然毫无作用。T-34的外壳是近半米厚的钢板,就连穿甲弹也很难完全钻透。用冲锋枪去打,坐在里面的人只不过叮叮当当听个响儿。 机枪手作出了反应,开始向他射击。但祁寒总能在机枪转向他之前就跳离原本的位置,旋绕着炮塔在装甲板上跳跃,两把冲锋枪的火光持续不停地闪现。 这种战术奏效了,不胜其烦的坦克手开始全力以赴打苍蝇。MP40的容弹量不大,枪口很快哑火了。祁寒甩开它们,从坦克上跳下,在地上翻滚几圈,以一连串快到几乎看不见动作蹿到五十米外,反手取下背后的Stg44。它比MP40的射程远,连发的时候可以作为中程冲锋枪。他以坦克前进方向上半径五十米的扇形区域为活动范围,吸引着它向他开过来。 一些分散在附近的苏联步兵也闻声而至,以坦克为掩体,步坦配合向他射击。祁寒无视那些步兵,只是尽量避开他们的火力,目标始终锁定着坦克,像飞蛾扑火一样疯狂而徒劳地持续攻击,一边抓住一切时机向东撤退。 这场奇怪的“坦克—单兵”对战逐渐东移。没过多久,T-34进入了浓浓的烟尘之中。夜莺看不见他们了,但突击步枪连发的声音不断响起,越来越远,每一声都像在说:跑。 夜莺勉力支撑着双腿,向西迈开步伐。 “齐格,跑。” 多年前的那个早晨,哥哥也是这样对他说的。同样的语气,同样的神态。 那一年冬天,他缠着哥哥带他到结冰的湖面上玩,结果哥哥掉进了冰面上裂开的洞里。 沉下去之前,哥哥对吓得不敢动弹的他说了一句话:“齐格,跑。” 等夜莺软着脚跌跌撞撞跑回家去报信,时间早就超过了30分钟。 所以后来他偷偷跑到德国,谎报了年龄参加党卫军,因为这是父亲曾经对哥哥的期待。他总觉得,如果自己这么做了,就好像哥哥仍然还活着。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认为,哥哥当时的意思是叫他快点跑去叫人来把自己救出去。如果他不那么没用,跑得更快一点,哥哥就一定可以得救。 那个时候,独自一人在冰冷的河水里慢慢死去的哥哥,一定怨恨着他这个没用的弟弟吧?——他常常这么想。 但是今天他忽然明白了,当时哥哥的意思是让他快逃,以免冰面裂开得更长,让他也掉入其中。哥哥并没有怨恨过他,从来没有过。 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家乡那条冰雪覆盖的小路,他开始用尽生命中全部的力量奔跑。 跑吧。跑吧。跑吧。 像没有明天一样,像抛弃过去一样,像拥抱着所有的罪愆与福祉一样,奔跑奔跑奔跑。只要不停地奔跑,就可以找回曾经失去的一切。 不知跑了多远,硝烟渐渐消散。一辆破烂不堪的民用汽车跌跌撞撞从斜刺里开了出来,车里的几个人看见他的制服,打开车门向他呼喊:“这里!这里!快点!”他们也是侥幸突围出来的德国士兵,准备去向美军投降。 夜莺从开着的车门冲了进去。车子加大油门,向西疾驰而去。 直到这时,夜莺才转过脸,向柏林投去了最后的一瞥。隔着遮天蔽日的尘烟,他看不到祁寒的命运,但远方早已寂静的枪声告诉了他终场的结局。 所有未曾来得及流出的泪水,都在这个瞬间决堤。 一九四五年五月一日,永别于此。 ☆、第三十章 失物之书 〖屋子的门打开了,一个女人出现在眼前。她黑发碧眼,怀里抱着一个刚刚出世的男婴。……在那儿,一生的光阴也不过是一瞬,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中天堂。 一切失去的都又找回来了。 ——《失物之书》〗 盛锐跟着薛垣在废墟上跃进,像一只猫跟着一只狐狸在跑。 为了避开苏军的坦克,他们不得不绕路而行,从德军防守薄弱的地方突围。薛垣捡了一支莫辛-纳甘步枪,俗称“水连珠”,用它给两个人开道。 近了,越来越近了。 不料眼看就要到达斯普雷河,竟又遇到了阻碍:大约一个班的德军以一栋被炸塌了一半的房屋作为据点,用步枪向他们射击。 “啧。”薛垣的耐心终于告罄,眸色骤然一冷。抱歉,老子没有多余的时间跟你们耗,只好替苏联军队清理掉你们了。 他回头对盛锐说:“你往后一点站。” 盛锐退后两步。 薛垣把“水连珠”抄在右手,像捕猎的狐狸一样蹿了出去,用左手猛然一撑墙头,双腿发力,矫健的身形一跃而起,落在屋顶上。 早就摇摇欲坠的半边屋顶经不住这一记重压,立刻噼里啪啦倾颓四散,躲在下面的德军慌不择路地四处逃窜。 但是没有人能躲得过薛垣的子弹。他的动态视力丝毫不逊色于祁寒,即使是在这样下落的过程中照样可以瞄准和精确计算预前量。等他稳稳落地之时,屋内已是尸横遍地。 他的外号之所以叫“北极狐”,一部分原因即是来自于这样连窝端的出击习惯。 “走。”他招呼盛锐。 “……”人类的未来似乎很可怕,这些混蛋一个两个全都是人形兵器。 “我们离他还有多远?”盛锐问,心急如焚。 薛垣看一眼地图:“就快了,转过这个街角,就在河边。” 河边?盛锐的心为之一紧。 他抬起头,前方的视野里出现了血染的斯普雷河。 在尸体枕藉的河岸边,他们找到了祁寒。 和其他的尸体一样,他也被剥光了,苍白赤祼的身体像一朵残破的水仙花。致命伤在左胸口,一颗子弹洞穿了他的心脏。他应该几乎是当场毙命的。 他的脸上,那双了无生气的深绿色眼睛依然微微睁着,仰望柏林上方的灰暗苍穹。 盛锐只觉得眼前一黑,几乎跪倒在地。但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咬着牙一个箭步冲上去,捧起祁寒的脸查看他的瞳仁。他的角膜还没开始浑浊,说明他死去的时间并不久。 在佛罗伦萨郊外他们最后一次长谈时,祁寒曾经说过,生命可以自我修复,只要离开这个时空的时候身体里有活细胞,跃迁以后就能恢复生命。 人体死亡后,一些组织和器官仍然会在一段时间内保持生命技能,存在超生反应。如果跃迁及时,或许还来得及让他复活。 这一点,薛垣当然也是知道的。没有片刻耽搁,他立即把祁寒抱进旁边一座位置相对隐蔽的屋子里,放平在地上,用手指撬开了他的嘴。他们都接受过培训:如果知道自己要死,就尽量把重要的东西吞进肚子,避免落入别人手里。 他往祁寒的嘴里张望了一下,对盛锐说:“他喉咙里有东西。——你帮我扶住他的头。” 盛锐用两只手掌固定住祁寒的头部,薛垣把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伸进了他的口中。但那个硬物牢牢地卡在了祁寒的软腭和舌根之间,动弹不得。他临死之前一定是狠命把它吞了下去。 薛垣狠一狠心,对盛锐说:“你转过脸。” 盛锐明白薛垣要做什么,转过脸去。 薛垣猛地加重了手指的力道。“喀吧”一声传入盛锐耳中。他知道发生了什么——祁寒的舌骨被硬生生地弄断了。 一阵绞痛像刀锋攫住了他的心脏。他感觉到一种灼热而潮湿的水汽在视野中恣意弥漫升腾,占据他的眼眶,淌过他的脸颊,让他看不清楚眼前的一切。尽管明知道祁寒不会再有任何知觉,他也不希望他再受到折磨。 过了一会儿,薛垣用一个东西碰了碰他的手:“这是你的吧?” 盛锐用肩头的衣服蹭掉脸颊上的泪水,回过头,看见那枚刻着自己名字的硬币躺在手边。薛垣已把里面的芯片取出来,正在计算链路,拖了满地的QLED屏幕。他要做的事是把那根断了的“线”重新绑定在祁寒身上,让他跟自己一起被迟采蘩“拽”回去。这个计算量相当庞大,他聚精会神让脑子保持高速运转,十指如飞。 盛锐捡起那枚硬币,上面还残留着祁寒的体温。他把它紧紧攥在掌心。 对不起,对不起。我找你找得太久了。 为什么这一次,你不肯多等我一等? 他抓住祁寒的手。祁寒刚刚死去不久,身体还没开始僵硬。完全失去了力量的手臂柔软得仿若无骨,手指顺着盛锐的掌缘微微垂拢,就好像在回握他的手,告诉他,他从来没有怨恨过他。 在祁寒祼露的左臂内侧,靠近腋窝的位置,有一枚黑色的纹身。这是党卫军的血型纹身。战后,这成了识别和逮捕党卫军成员的标志。即使将那一片皮肤除去,疤痕的位置也会昭告人们,那里曾经存在过什么。这是一个终身都无法洗脱的罪之印记。 祁寒一直都很清楚,从被纹上这个纹身的那一刻起,他就失去了作为普通人在这个时空里生活下去的资格。时至今日,盛锐已然不知道应该对此说些什么。 他俯身,吻住了那对微微张开的唇。 第一次接吻,是水仙花的味道。 第二次接吻,是巧克力的味道。 最后一次,却是血的味道。 这一次,只有他一个人记住就够了。他只希望祁寒回去之后记住一件事:有人爱过他。愿他记住这一点,好好活下去。 有零星的枪声远远传来。 盛锐循声向外望去,又一队负责清理战场的苏军士兵正从几条街之外走过来,在德军尸体上补枪,并且进入每一座建筑物里搜索,确保里面没有藏着敌人。 坏了。 他转头问薛垣:“你还要多久?” “三分钟左右。”薛垣也看见了那队士兵,可是他腾不出手。现在中止计算,就前功尽弃了。 盛锐点点头:“我想办法拖住他们。” 他捡起“水连珠”,跑上二楼,拆碎一把椅子,用椅子腿绑成一个简易三脚架,放置在距离窗口一米远的地方,把枪管架在上面。在这个距离射击,枪口的火光不会暴露他的位置。 他用左手持枪。不需要瞄得很准,他不想射杀任何人,只想拖住他们,为薛垣争取一点时间。 狙击手能给对方士兵带来多大的心理压力,他深有体会。在西线时,他们一个排的兵力都曾被一个狙击手压制得不敢抬头。所以,如果他做得够巧妙,自己一个人拖住这队苏联士兵几分钟是完全可能的。 等到那队士兵进入到了合适的距离和角度,盛锐瞄准他们前方的地面,扣下扳机。 “砰!”钻进地里的子弹溅起泥土。 苏联士兵们见惯了东线的德军狙击手,并不大惊失色,而是迅速在掩体后面隐蔽起来,搜寻对方的位置。 盛锐趁机移动到另一个射击点。狙击手必须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否则很快就会暴露自己。 墙壁上插着一面卍字旗,他把它拔下,扯掉旗帜扔到一边。旗杆是一根一米多长的空心赛璐珞管子。他找了一个隐蔽的角度,从衣袋里摸出仅剩的一支烟用打火机点燃,吸了一口之后碾灭烟头,把那根管子的一端含在嘴里,另一端从窗户稍微伸出去一点。他开了第二枪,与此同时把烟雾从管子里慢慢吹出去,就好像是枪口冒出的。果然,那缕烟雾扩散之处,立即招来了一阵冰雹似的弹雨。 盛锐迅速匍匐到另外一个位置,再开一枪,并且故意暴露了枪口的火光。 这样做的效果是,这栋楼里看起来似乎有不止一个狙击手,令对方摸不清虚实,不敢贸然突击。 这个战术暂时起作用了,那几个探头探脑的苏军士兵都缩了回去。看样子他们决定打一场消耗战,等待盛锐的弹药耗尽。 然而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苏军士兵的耐心比盛锐的弹药先用完了。 听见外面有些动静,盛锐贴着墙瞥向窗外,猛然倒抽一口气——来了一门“喀秋莎”。 虽然名字很动听,但它可不是温柔的姑娘,而是致命的武器。 全部计算完成,链路开启,开始进入跃迁倒计时十秒。 薛垣刚稍微松一口气,忽听盛锐在楼上大喊:“趴下!火箭筒!!” 什么都来不及想,薛垣弓身扑在祁寒身上。 “轰!” 巨响之中,烟尘四起。 薛垣死死护住身下的人。不过他并没承受太大冲击力,“喀秋莎”的打击目标是楼上的盛锐。 震动刚刚平息,盛锐立即从瓦砾堆里爬出来。楼顶摇摇欲坠,天花板的粉尘像沙漏中的沙子一样成股地汩汩落下。 因为距离弹着点太近,他的耳膜被震破,丧失了听力。但他顾不上检视自己受损的程度,急着爬到楼梯口,向薛垣和祁寒所在的地方张望。 那里空荡荡的。 盛锐怔了怔,又爬近一些细看,确认下面真的没有人了。祁寒和薛垣带走了他们带到这个时空里来的一切,就好像他们从未存在过。 他只觉得自己全身的力气都在一瞬间被抽离。无法翻过身去,他就维持着那样向前爬的姿势趴在地上。 他知道,生命正在离自己远去。他感觉不到自己腰部以下的身体,但他没有力气也没有必要去察看。外面发生的一切,他听不见也看不见了。 在宛如涅槃的宁静之中,他闭上眼睛,感觉温暖而安心。只有这一刻,他的未来是确定的,再也没有什么可以伤害他了。 一年前与祁寒初遇的那一幕,忽然在此际浮现脑海,像来自前世意味深长的回响。 罗马,仲春,万神殿。 所谓永恒,就是你站在那里,转身回眸,注视着我。从此我千里追寻,行过荒凉与烽火。 隔着时空,他回答他的凝视。 如果真的有来生,我多想在罗马明媚安祥的午后,在一个更好的世界,再一次遇到你。“在那儿,一生的光阴也不过是一瞬,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梦中天堂。” 这一次,我们一定可以有更好的结局。 1945年5月2日,德国投降。 5月7日,欧洲战场的战事结束。 三个多月后,二战结束。 ☆、尾声 〖时间是最好的作者,它总会写出完美的结局。——卓别林〗四月末的罗马,艳阳高照。 万神殿前的罗通达广场,游人如织。 盛锐感到自己在一瞬间恢复了听力,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就像他当初穿越过去的时候一样,穿越回来也毫无感觉。 天空蓝得鲜艳夺目,透光的云朵晶莹洁白。没有硝烟,没有火光,没有枪声,没有染血的街道。世界安祥而平和。 过了很长时间,他才相信:他回来了。这里是他原本的时空。 这地方与他离开时毫无二致,他自己也还是离开时的模样,什么都不曾改变。他身上没有伤痕,断掉的手指也完好如初。在欧洲大陆的绝地烽火中穿行的那一年时光,没有在这个时空的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就像午后一个悠长的白日梦。 唯一带回来的,只有记忆。 他把手伸进衣兜,那枚一欧元硬币依然安静地躺在里面。他把它掏出来,看着上面“联邦之鹰”的图案。 结束了。 真的都结束了。 在一切开始的地方,一切都结束了。 看到他恍惚的神色,一位路人好心地询问:“您需要帮助吗?” 他尽力对那人微笑:“谢谢,我没事。” 只有一个人能帮他。但那个人不在这里,也不知道在哪里。 他的心似乎还在有所期冀地等待着什么。 就好像,仍会有某个人,在万神殿等着他。 【21××年】 薛垣觉得自己的脑子在冒烟。 看着跃迁舱的四壁,他才相信,他做到了。他居然真的做到了。 被他压在身下的祁寒动了动,睁开了眼睛,有点困惑地问:“为什么你在这里?” 薛垣彻底松了气,颓然脱力地趴倒,也顾不得他们两人正以如此诡异的姿势摞在一起。 他听见跃迁舱的门打开,有人匆忙地跑来,然后是迟采蘩的尖叫——“你为什么骑着他?!” 审查听证会之前,薛垣找到祁寒。 “你加入党卫军的事,千万别说出来。”他交代道,“你本来就有私自叛逃的嫌疑,再加上这个,万一被判了反人类罪,会被终身时空流放的。” 祁寒却摇了摇头。他的眼神里却有一种别样的神采,既温柔又炽烈。他偷偷跑去查了跃迁记录,在他和薛垣离开那个时空之后不久,盛锐也离开了。 “伊万,你帮我一个忙。这一次,他没有办法来找我,所以我一定要去找他。” 不久之后,对祁寒的判决结果下来了。鉴于他在跃迁期间的表现显示出反人类倾向,永不叙用,终身时空流放。 对于这一看似严厉的惩罚,只有极少数人才明白它真正的意义。 目标时空的四维坐标是祁寒自己选择的,20××年4月30日的罗马。因为盛锐说过,那一天,他在万神殿。 祁寒临走之前,迟采蘩赶去见他。他的愿望得以实现,很大程度上是迟采蘩游说她父亲的结果。听到薛垣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她就决定不惜一切地帮他。 “汉斯,祝你幸福。”她由衷地祝愿,紧紧拥抱了他。她想象着那个幸运儿的模样,有点嫉妒,更多的是欣喜。那个人比她勇敢,所以,那个人理应得到她所没有得到的幸福。 她抬头凝望他的脸。这俊美的容颜已在她脑海中铭刻,今后也仍会在午夜梦回时浮现心头。只是,他们的人生再不会有交集。 再见,我第一次深爱的人。 这一次也同样是由薛垣把祁寒送走。 跃迁舱的门关闭之前,他叫住了他:“嗳,汉斯。”他已经很久不再这样叫他了,一时有种亲切的陌生。“见到那个家伙,替我问声好。我还蛮喜欢他的。” “好。” “你多保重。要是可以重新认识你一次,我还会去你们班的教室找你。”他比了一个用手指敲桌子的动作,“中午一起去吃饭吧。” 大门在他眼前合拢。 薛垣轻轻吁一口气,默念了一句叶赛宁的诗—— Верю,верю,счастьеесть。(我相信,我相信幸福。) 【20××年4月30日】 罗马,仲春,万神殿。 几乎是第一眼,祁寒就看见了方尖碑前伫立着的那道俊挺的身影。 虽然隔着人海,虽然衣着不同,他也能一眼认出他来。那样的倾城之色,只要曾经见过,就会铭记一生。他向那个身影走近,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牡丹花香氛。 他知道,所有的一切,他曾经失去的一切,都在这一刻被找了回来。时间这个伟大的作者,终于为你我写出了最完美的结局。 就让我在一切都尚未开始的时候,在一切都还来得及的时候,紧紧拥抱你。 —《烽火龙行》全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前篇《烽火龙行》到这里就结束啦~~~感谢一直支持这个文的亲们,我爱你们,么么哒! 后篇《阿猫阿狗》随后奉上,亲们不要走开哦(^w^)v祝每一位看文的亲春节快乐,万事如意,心想事成,所有的一切都顺!顺!哒!爱你们!\(≥▽≤)/ 【后篇:阿猫阿狗】 ☆、阿猫阿狗-第1章 序 人生最幸福的事之一,就是每天清晨比心爱的人稍早一点点醒来,看着对方安然沉睡的脸。 现在,那双美丽的眼睛是闭合着的。但是再过一会儿,它们就会在晨曦中慢慢睁开,深绿色的瞳清澈如水,有一种熠熠的柔光,像朝阳在湖面上粼粼闪耀。 那是他的微笑。 只有盛锐能读懂的,世间独一无二的动人微笑。 耐心地等待着对方醒来的时间里,盛锐用手指抚弄着脖子上那条细细的链子。底部的吊坠是一枚铂金指环,没有太多雕饰,只镌刻着一句铭文。 这是一双对戒之中的一枚。 身旁那个人秀颀的颈上,也蜿蜒地延伸出一条同样的链子,坠着同样的指环,当然,也镌刻着同样的铭文:Keep going…als ich kann.(继续前进,尽我所能。) 一 最近一段时间,盛世集团的高层们有点喜忧参半。 不久之前,他们的总裁大人潇洒地赴欧洲度了个假。回来之后,大家一致发现:总裁变得行事诡异。 比如那天早晨,一群高层们像往常一样恭恭敬敬地跟在总裁身后穿过停车场走向公司。万里无云,一架空客350带着隆隆的引擎声从天上飞过。 只听总裁大喊一声:“Take cover(找掩护)!!” 大家诧异地抬头,发现他瞬间不见了。 过了两秒钟,总裁大人从两米外的大理石喷泉池后面冒出来,若无其事地整整衣领,罔视一群人鬼斧神工的表情,蛋腚地走进公司。 ……敢问这究竟是在闹哪样啊?!总裁大人你今天大脑开机的方式不对吗?! 一群高层谁也不敢提出心中的疑惑,惴惴不安地跟随着总裁进了公司。 过了几天,他们又开始喜大普奔。 原因是,“从此君王不早朝”了。 盛世集团的每个员工都知道一件事:虽然总裁大人私下里很好相处,但一到工作上,那绝对是魔王级别的。 以每日的晨会为例,按照公司规章,CEO并不出席,由总经理主持。以前的晨会时间是10点,于是中高层们借由不需打卡之便,每天都在9点半之后才优哉游哉来到公司。 盛锐坐上总裁位置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晨会时间调整到了9点10分,并且亲自主持。从此以后员工们发现,每天早晨不到八点半,高层们的停车位便已全部泊满。 然而此番度假归来后不久,总裁就签发了一份memo:除特殊情况外,以后每日的晨会由各总监轮流主持,他不再例行出席。 总裁大人给出的官方解释是:高层风气已然良好,他不需要再事必躬亲,可以抓大放小啦~~高层们自己的理解是:总裁大人一定是看到了欧洲人优哉游哉的工作节奏,很受触动,决定以后不再那么拼了。 而这背后的真实原因则无人知晓——总裁大人每天早上都起不来床了。 不但他自己起不来,还连带着一位有着长期严格生活习惯的大好青年也跟着堕落。 祁寒睁开眼睛。 周围一片静谧,阳光穿透了紧闭的窗帷,投下一室半明半昧的朦胧光影。 他紧接着意识到,自己正侧身躺在柔软的床褥上,身上覆盖着薄毯。织物的触感异常清晰,似乎是直接紧贴着肌肤。 难道自己是光着的?? 伸手摸了摸,果然浑身上下寸缕皆无。 不仅如此,他的腰上还围着一条不属于他的手臂。 感觉到了他的动作,那条手臂骤然收紧,把他扯进一个坚实的怀抱里。 “醒了?” 转回头,正对上一双炯炯的猫眼。 阿狗囧囧地想重新转回去装睡,但已经晚了。有一对柔软的唇抵上他的额头,一路吻下来,直到贴住他的唇,用舌尖分开它们探入其中,耐心地围追堵截他躲躲闪闪的舌头。 阿狗急于脱困,忙中偷闲问道:“现在几点?”因为舌头被对方噙住,话音含含混混。 阿猫不上当,把这个绵长湿润的吻一丝不苟地贯彻完毕之后才回答:“上午九点。” “你不用上班么?” “哦,不用担心。我的老板跟我关系不太好,不过还不至于炒了我。”盛锐十分肯定地点点头。 祁寒不知道他所说的老板就是他当董事长的爹,还以为他工作的地方比较清闲,就没有多问。 “顺便解释一下,我什么都没对你做。脱你衣服是为了让你睡得舒服,不是别的。我可不会趁人之危。”阿猫脸上写着“我是君子”四个大字。 嗯,其实也不算什么都没做啦,不过他不想让他知道。 要说总裁大人最近的心情,那真是相~~~~~~~当的舒爽。 又可以有钱任性了有木有!又可以天凉王破了有木有!去年二十六今年二十五有木有!感觉自己萌萌哒有木有! 最最最重要的,有人暖被窝了有木有! 因为心情太好,昨天晚上吃饭时,他特意打开了一支1825年的勃艮第红酒。这支红酒是他从苏富比拍卖行买到的有价无市的珍品,一直精心贮藏着,要到最重要的时刻才打开。 现在他等来了那个时刻。 饮用陈年的红酒之前,要先“醒酒”,即是将酒液倒进特制的容器里,接触氧气,使之恢复酒香,就好像把睡着的酒液唤醒。 盛锐家中就常备着醒酒器。他的手法很专业,很快,漂亮的红色液体被注入水晶高脚杯。 “亲爱哒,你尝尝这个酒醒了没有。”他把杯子递给祁寒。 祁寒稍稍犹豫了一下。他从来没沾过一丁点儿酒精。他是技术军官,需要随时应对各种突发状况,必须保持大脑绝对清醒。 不过现在不同了。而且,盛锐看起来异常开心,他不想扫了他的兴。 结果,试饮了一杯之后,红酒是醒了,他睡过去了。 盛锐有点哭笑不得。他的朋友里也有很多酒量不行的,但从来没见过一杯红酒就能放倒的家伙。 把他抱去床上的时候,他查看了他的身体。虽然知道那个时候的伤不会留存下来,还是亲眼确认过才放心。 祁寒的身体当然是完好的,连最细微的创口也不存在,左胸的枪伤和腋下的党卫军纹身都消失得干干净净。战争在这具身体上印刻下的一切痕迹,都被尽数抹去了。对盛锐来说,这具胴体是崭新的,是他从不曾触碰过的。 虽然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天,但他回忆起重逢的那一刻,依旧恍若梦境。那一天所有在罗通达广场上的游人都停下了脚步,讶异地看着这两个拥抱在一起喜极而泣的人。 要把没有任何身份证件的祁寒顺利接回国,盛锐委实费了不少周折。然而跟二战时的种种磨难相比,这些都不是事儿。他终于兑现了曾经许下的诺言:把他接走,一起生活。 他俯身亲吻那光洁的皮肤。 不记得在哪里看过一句话:这世上最幸运的事就是,你爱他,他也以同样的方式爱着你。 终于,终于可以在一起了。 ☆、阿猫阿狗-第2章 盛锐越来越觉得,自己像是刚刚当了父亲。 不管在外面有多忙,一颗心都牢牢地拴在家里的宝贝熊孩子身上。 就连正跟朋友们聚会,他也忙中偷闲跟家里那一只汇报。 祁寒的头像是一只呆萌的包子,这是盛锐替他选的。每次看到这头像,他都觉得还应该给这家伙加一个签名档:“请吃掉我”。 Ray:亲爱的,我这边的应酬还得一会儿。 Hans:哦。 Ray:我给你带好吃的回去。 Hans:好。 Hans:那我先去睡一下。 Ray:去吧去吧。[心] 包子的状态变成了“离开”。 盛锐这才收起手机,重新加入狐朋狗友们的话题。 他的这帮哥们跟他一样,都是二战军迷。大家聚会时,常常互相展示自己新入手的收藏品。 “妖孽,这几套衣服不错吧?”坐在他身旁的年轻男子得意洋洋问道。这个名叫樊欧的家伙是盛锐的发小,关系铁得不能再铁。用樊欧的话说,两个人是合穿一条内裤长大的。他刚刚入手了几套二战军服,拍了照片带来给大伙欣赏。 盛锐接过平板电脑翻了翻,确实品相上乘,保存得十分完好,上面佩挂的奖章和勋略也种类繁多。这么一套东西,在军服收藏者当中能炒出不菲的价格。 另一个朋友问:“锐哥也玩军服么?” 樊欧勾住盛锐的脖子替他回答:“他可是我的启蒙老师,我是被他勾搭上贼船的。他入手第一套M1944野战服的时候,才刚刚上初中呢。” 又坐了一会儿,盛锐站起来告辞。 “这么早就走?”樊欧惊讶。以往大家玩high了,直接在会所要一个房间过夜也是常事。 有人勇敢地道出了大家的心声:“锐哥,怎么你现在每次都这么急着走啊?难道是佳人有约?” “哦,家里有事。”盛锐模棱两可地答道。 他最近最常开的车是一辆灰色福特。只有最熟悉他的人才知道,当他开外观比较普通的车时,恰恰说明他的心情快乐得想要张扬到了极点,需要提醒自己低调。 在一个路口处,福特比一辆本田雅阁稍快一步插入了车流的空隙。时值晚高峰,人们都比较暴躁,驾驶雅阁的女子正欲发作,只见福特的玻璃窗无声降下,里面那个长了一对魅惑猫眼的英俊男人歉然微笑:“真对不起,我有点赶时间。” 女子怒意顿消,大度地摆摆手。 不仅仅是因为那个男人赏心悦目的帅脸让人生不起气,更重要的是,他的微笑有一种无法抗拒的明朗。那是内心有着真正快乐的人才会流露出的笑容。这世间拥有真正快乐的人不多,令人不忍为难。 回到家里,家政阿姨给他开了门:“盛先生回来啦。” 盛锐点点头:“他呢?” “在楼上。” “他今天干什么了?有没有出门?” “一直都在房间里待着呢。真亏那孩子也不觉得闷。” 进了二楼的卧室,宽大的床上,某人玉体横陈,像只正在快乐地晒太阳的狗狗。 在一起生活之后,盛锐发现一件出乎意料的事:祁寒的睡相很差,还会蹬被子。 他不由想起他第一次跟祁寒一起过夜,在翁布里亚的山间,祁寒把他撵进帐篷里,自己用装备带绑了一张吊床,比小龙女的绳床多不了几根绳子,就那么在上面睡了一夜。 ——同学,你跟我说实话。就你这睡相,那天晚上你一夜起码掉地上八百多回吧?? 其实祁寒的睡相原本并不差,而且总是睡得很浅,时刻保持着警觉。 不过,狗狗在主人……呃,主猫的窝里,总是完全放松的,不惮于睡成各种四脚朝天的造型。 感觉到盛锐的气息,床上的人连衣服都顾不上穿好,就从被子里弹起来:“你回来了?” 这一整天,祁寒都过得闷闷的。盛锐不在,这个家里的时间就好像完全静止了一样,要等到他回来才重新开始流动。 起初一段日子,祁寒很想找些事情来做。但是看来看去,家务活用不着他插手,公司里的事情他都不懂,努力想了一圈之后沮丧地发现,他除了能帮阿猫修电脑和当保镖之外,好像就没有什么其它用处了。 为了哄他开心,阿猫随口安慰道:“你可以给我当管家嘛。”其实他真正想说的是别的,只是暂时还不太方便说出口。 阿猫只是随口一说,阿狗却上了心,悄悄找来英国专业管家协会的资料来看。 简单来说,一名合格的管家应该具备这些条件:“熟知各种礼仪,懂得珍贵器物的收藏、品鉴与养护。” 这些可以学。 “组织和管理大型晚宴。” 这对他也不难。 “接受过急救、安保等方面的训练。” 这没问题。 “餐具等物品的摆放精确到毫米。” 这是他的常态。 “全天穿制服,保持整洁。” 这根本就不是个事儿。 “时刻保持微笑。” …… 当管家的梦想就这样无情地破灭了。 阿狗遂自暴自弃,过起了破罐破摔的生活。只要阿猫不在家,他就去睡美容觉。 在这样的氛围中,一睡就很难醒,醒了也不想起,起了又很想睡。等到阿猫晚上终于回家时,他觉得自己已经睡过去了几轮宇宙纪年。 盛锐俯身吻他:“我去洗澡,你要不要一起来?” 祁寒不知他是在逗弄他,认真回答:“我洗过了。” 盛锐笑一笑,不再逗他,脱了衬衫去浴室洗澡。 过了一会儿,祁寒听见他家阿猫在叫他:“亲爱的,我忘了拿内裤,你帮我拿一条过来吧。” 祁寒赶紧打开衣橱。他家阿猫对内裤的品位长年如一,全都是范思哲。随手拿了一条,一看是他们刚相遇时盛锐穿的那个,也就是祁寒在马莫雷瀑布时见到的。因为这个比较有纪念意义,祁寒把它仍旧放起来,再拿别的。 这个……是透视的。 这个……是丁字的。 这个……是镂空的。 这个…… 前端从腰线往下,开了一个钻石形的洞。 一。个。洞。 …… 阿狗突然想咆哮。 不是我这个人太古板啊!! 这个洞很美观我也承认啊!! 可这东西据说是内裤不是头套啊!! 这样大的洞究竟有着怎样谜一般的用途啊!! 而且撇开奇葩不奇葩魅惑不魅惑这些统统都先不说啊!! 穿这样真的不会被外裤拉链夹到DD吗我实在充满了担忧和疑虑啊!!! 全部翻过一遍之后,祁寒又拿起了最初那一条。原来,这是这货最正常的一条内内。 他忽然很感慨。 幸好,幸好他们刚相遇的时候,盛锐穿的是这个。要是那天在马莫雷瀑布自己一眼看见的是一个洞,一定从此以后都假装不认识这货,也就不会有后来发生的那些事了。 囧囧地把内裤给阿猫送了过去,阿狗回来收拾被翻乱了的衣橱,无意间发现里面挂着两套熨烫得笔挺的漂亮的军服。 这两套军服是盛锐定制的仿品。真正的军服需要考虑作战性,仿制品则不必有此顾虑,可以增加许多审美元素。这两套便是盛锐按照自己的喜好定制的,用来玩赏。 把祁寒接来家里之后,盛锐不止一次动过让他试穿这两套衣服的念头。以祁寒的身材和脸,光是想一想就知道肯定帅翻天。 但他一直也没敢提出。原因是,它们的款式是仿照德军制服。 二战时期的德国虽是非正义的一方,但德军制服的美型度却是公认的,说是军服中的艺术品也不为过,因此是军服控们仿制的热点。 他害怕,这样的款式会勾起祁寒不好的回忆。虽然他不知道祁寒在柏林战役中具体的遭遇,但可以肯定,那绝对不会是什么愉快的经历。 其实盛锐多虑了。对祁寒来说,“恩底弥翁计划”也好,柏林战役也好,都已是前世模模糊糊的影子。他现在的生活只有阿猫,只有这里,其它的一切他全都不放在心上。 因为这两套军服做得极漂亮,他好奇地对着它们看来看去。 呃……稍微穿一下的话,阿猫应该不会介意吧? 他小心地取出了其中一套。它的样式很像他在“深空军团”时的那一身黑色制服,只是没有单肩的X徽标。 不过,试穿了一下才发现,它的设计要比他想象中的复杂。 这些绶带和饰绪应该怎么弄啊?为什么有这么多环扣和加固带?这个武装带好像也挺复杂…… 盛锐洗完了澡,裹着浴衣回到卧室,一进门看到的便是如此光景:某人半祼着身子,披着军服外套,一脸认真地研究上面的饰绪。 ☆、阿猫阿狗-第3章 瞥见门口的身影,祁寒转过头:“啊,你来了。我看见这个挂在衣橱里,就拿出来看看……” 盛锐点点头,“随手”关上了卧室的门,“漫不经心”地问:“你在研究什么?” “这个带子怎么弄,你知道吗?”祁寒苦恼地看着腰带上那一排环扣。正规军服的腰带上也有很多小环扣,用来挂钢盔和武器。但他想不出这条腰带上能挂什么,总不至于挂一排手榴弹吧。 “有说明书的,我去拿来。”盛锐从抽屉里取出一份用塑胶封口袋装着的穿用说明书,“你想穿成常服的样子,还是礼服的样子?” “呃……就常服好了。”礼服的话会更麻烦。 “我来帮你。” 内衬里那些加固带的作用是,除了支撑繁复的武装带,还可以使版型修身笔挺。即便是身材不那么好的人穿上,也能显得有型有款。 至于原本身材就好的人,那效果自然就翻倍了。 盛锐替他逐一扣好扣子,束好武装带,整理好饰绪。然后后单膝跪下,握住他的脚踝,为他穿上长靴。 靴筒上也有许多皮革加固带,他十分有耐心地一一把它们扣好,让修长的靴筒紧实地贴合着祁寒的小腿曲线。 最后从一个长条形的盒子里取出一把装饰性的佩剑,把剑柄上的链子扣在腰带左侧的环扣上。 全都弄得妥当了,他把他推到穿衣镜前。 “等一下。”盛锐忽然抬手解开他衬衫前襟最上端的风纪扣,把领口敞开。“我从刚认识你的时候起,就一直有个念头,想解开这个扣子。” “为什么?” “因为看着太热。”热到他脑袋反常,想对他做一些奇怪的事。 “哦。”阿狗是单纯的孩子,完全没有思考究竟是哪里热。 那双猫爪却没有就此离开。他在他耳畔低语:“真可惜,刚刚弄好,又要解开。” “为什么?” “因为……” 没有下文了。 祁寒从镜子里看见,身后那一对猫眼微微眯了起来。下一秒,他的身体被强行扳了过去,耳垂被咬住了。 “乖,说‘Jawohl, Herr Kommandant(遵命,指挥官先生)’。”某猫吹气如兰。 “啊?” “当初我就想过,去柏林接你的时候,一定要强迫你对我说这句话。” “……”祁寒只能用眼神无声地鄙视他。——你是有多恶趣味?? 咬住他耳垂的牙齿忽然加重了一点力道。祁寒毫无防备,忍不住叫了一声。耳边传来那只猫挑逗般的轻笑,不用看就知道,这家伙肯定已经微微弯起了眼睛。 “准尉先生,作为我的战俘,我劝你放弃抵抗。快点,这种时候应该说什么?” “Scheisse(靠)!” “……你是不是想挨打?快点说。” 祁寒咬紧牙关,一声也不漏出。盛锐眼看着他耳垂的颜色红得像要爆裂开的石榴,脸上还是一副宁死不屈宁折不弯的表情,不由恨得牙痒。这魂淡怎么就这么犟呢? 这么僵持了一会儿,盛锐松开了手。虽然很想就此把他剥开吃掉,但若再不放开他,恐怕这家伙会脑溢血。 “今天暂且饶过你。去睡觉。”他摸了摸他的脑袋。 阿狗立刻像逃命一样跑掉了,三两下扒掉身上的制服,裹紧被子滚到床的另一边,后背上写满了“你别过来你别过来你别过来”。 切。阿猫不满地抓了抓自己还湿漉漉的头发。真是欠调教的熊孩子。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收拾你,来日方长嘛。 盛锐睡觉前有个习惯,喜欢看一会儿书。这个习惯保持了十几年,已经雷打不动。 今晚也不例外。阿狗在床的另一边黑云罩顶的时候,阿猫悠然打开了床头的读书灯,接着翻起读了一半的小说。 过了不知多久,他忽然听见祁寒轻声说起了梦话。 这可不多见。这家伙平常睡觉时总是安静得要命,连呼吸声都几乎听不到,就好像他根本不存在似的。所以盛锐才总是抱着他睡觉,否则总觉得倘若一眼没看到,他就会消失在空气里。 盛锐俯身,把耳朵凑到他的唇边。只听他说:“…Jawohl, Herr Kommandant.(遵命,指挥官先生。)” 话音很轻,但因为房间里很安静,听得清清楚楚。 他说“Herr”的时候,呵出的气息随着低语软绵绵地扑进盛锐的耳朵,像冰淇淋糖霜融化在湿润的舌尖上。 哎呦呦呦~~~? 盛锐以手支颐,饶有兴致地注视着祁寒的睡脸,眸中闪过一抹暧昧的桃花色泽。 这个家伙,此刻到底在做着什么样的梦? 真想钻进他的小脑瓜里看一看。 有一点可以确定:无论如何,那梦中的场景都必然是极其诱人的,就像他现在闭阖的长睫和微启的唇瓣。要不是害怕弄醒了他,真想狠狠吻下去。 翌日吃早餐时,阿狗一言不发,低着头呼噜呼噜喝麦片粥,避免跟阿猫视线相交。 昨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 在那个梦里,阿猫开着美军的威利斯吉普车来柏林接他,身穿欧洲战区军官常服,帅得无法直视。在军帽硬挺的帽檐下,那双深琥珀色的猫眼有一种奇异的魅惑。阿狗懵懵懂懂地想,这应该就是性感吧? 然后……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们就开始做奇怪的事。 那情景…… 阿狗不禁一阵脸热心跳,偷偷从碗沿上方瞟了一眼正在翻阅晨报的阿猫,庆幸地想,还好阿猫不知道自己在yy这么エロ的事,不然自己恐怕只能钻地缝了。 视线一接触到餐桌对面那张俊颜,心里的小尾巴立刻晃了晃。 阿猫阿猫阿猫。 眼前穿着居家白衬衫一脸慵懒的阿猫,梦里穿着军服英姿飒爽的阿猫,还有从相识到现在的每一个阿猫,在脑中满满当当重重叠叠印在一起。不管是哪一个,都让他心肝乱颤。 不得了不得了。越来越喜欢阿猫了。 正这么想着,阿猫忽然貌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你昨天夜里,是不是梦见什么了?” o_O欸?! 阿狗像上课开小差被老师抓个正着的小学生。 为、为什么啊?阿猫会读心术吗? 盛锐的视线依然不离报纸,却好像能把他的内心活动看得透彻:“因为,我听见你说了很奇怪的梦话。你说……” 话头到此却打住了,那只猫悠然端起杯子喝咖啡。 “……”阿狗全面石化中,呆呆盯着面前的碗,好像希望钻进麦片粥里把自己藏起来。 阿猫忍着笑绷了一会儿,见他一副想要自生自灭的样子,不敢再逗他,“没有啦,你就说了一句‘Jawohl, Herr Komandant.’” 其实不止是这样啦。 不过,某些细节最好还是不提为妙,万一这家伙羞得跳窗跑掉,躲进深山老林里从此再也不见人就麻烦了。 所以他只好拼命忍住调戏他的冲动,偷眼看对面的人脸一直红到餐桌上。 一顿早餐吃下来,两只都快要内伤。 送阿猫出门时,阿狗看着他一身迪奥西服的精英人士风范,忽然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昨天晚上困扰他的那个“内裤之洞”之谜,尤其是对于拉链会不会夹住DD的疑虑。 他大胆地把这种疑虑表达了出来。 某猫的回答是这样的:“不会夹住的啊,外裤上也开一个洞不就好了。” 阿狗:( ̄旦 ̄;)…… 真的,好想,假装,不认识,这货,啊。 ☆、阿猫阿狗-第4章 闲来无事,盛清蓝又跑到了盛锐办公室里坐着。 她是最先接受盛锐和祁寒关系的人,也是目前唯一的知情人。她跟盛锐一起从欧洲回国,盛锐身边凭空多出一个人来,不可能瞒得住她。 当然,实情是没法告诉她的,盛锐尽量扯了个勉强还算合理的谎来跟她解释祁寒的来历。至于具体的细节,就用“无可奉告”来打发她。 作为资深腐女,盛清蓝对此事的接受速度之快远远超出盛锐的想象。刚刚得知此事时,她被惊得瞬间血槽全空,然后细思喜极,不但原地满血复活,还顺便转入加了buff般的亢奋状态。盛锐的颜值虽高,她从小看到大也已经审美疲劳了,现在天上掉下个美青年,还是她最中意的清冷禁欲受类型,她想不激动也很难。 “喂喂,哥,你们两个谁攻谁受啊?” “……” “总不会是互攻吧?” “……” “我是不太喜欢互攻的类型啦,不过你们俩喜欢的话就无所谓啊哈哈哈!” “……” “×位是什么样的啊?是不是后进式?” “……” “别这么小气啦,说说嘛说说嘛!” 盛锐用加粗荧光笔在一张A4纸上写下拼音“gǔn”,举到她眼前:“知道这怎么念吗?我可以教你。” 盛清蓝悻悻地闭上嘴,拽了拽紧致的包臀短裙站起身:“我跟齐宇约好了去购物,今天先放过你,改天再拷打。” 那天在卢浮宫,男友齐宇向她求婚,着实令她喜出望外。不过她用膝盖想也知道,这肯定是大哥的策划,呆头鹅似的齐宇才没有这种浪漫细胞。她嘴上什么都没说,心里自然是感激的。 临出门前,她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了一句:“哥,我这么热心打听这件事,可不是为了我自己的恶趣味。我得先做到心里有数,以后才能替你跟爸爸周旋。” 她走后,盛锐叹了口气,靠在椅背上。盛清蓝的这句话,正打着他的心病。 由于种种原因,盛锐跟他老爸盛昌的关系一直很紧张。“父子天生是仇人”这句老话用来形容他们父子恰如其分,两人长年冷战。在盛锐的记忆中,上一次与父亲面对面长谈还是他读高中的时候。 “爸,我准备考沃顿商学院。” “哦。” “在美国。” “啊?” “嗯。” “哦。” 以上就是这次长谈的全部内容。 盛昌对齐宇不太满意,因为觉得他家世普通。但盛清蓝是他的第二任妻子带进盛家来的,跟盛昌没有血缘关系,他也不好横加干涉,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盛锐才代替了父亲的角色为盛清蓝筹办婚事,所谓“长兄如父”便是如此。 盛锐原本一直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女朋友,两家是世交,盛昌很中意那个女孩,早已视为未过门的儿媳妇。结果盛锐在罗马时,那女孩给他发来了一封分手邮件。这件事盛昌现在还不知道,可以想象,等他知道后将会掀起怎样的轩然大波。 盛锐捏捏额角。战争年代也罢,和平年代也罢,人生总是有着这般那般的不顺意。 集中精力准备工作,一翻文件夹,发现有一份待修改的投标方案落在了家里。 盛锐拿起手机,想叫家里的司机小张师傅给送过来,忽然想起小张今天请假了。一看屏幕,那只包子的状态是在线,这说明家里的某只非常难得地处于“还没起床”和“又睡下了”以外的状态。 让这家伙一直闷在家里也不好,怕会闷出病来,不如叫他来公司转悠转悠。 Ray:亲爱的,帮我把书房桌子上一个蓝色封面的文件夹拿到公司来好吗? Hans:好。 Ray:你打辆车到CBD附近,我叫人去接你。 Hans:好。 Ray:保险起见问一句,你会打车吗?不是“殴打”的意思。我不想去派出所认领你。 Hans:…… 挂上电话,祁寒换上出门的衣服。卧室有个专门放现钞的抽屉,他不知道外面的物价,每种面值的都拿了几张。 虽然盛锐交代的是到CBD附近就给他打电话,但祁寒不想太麻烦他,打算自己摸到地方。计程车行驶了半个多小时之后,在CBD一栋写字楼前停下。祁寒以为到了,谁知司机师傅回头问道:“这位小哥,你要到盛世集团的哪里呀?” “啊?” 司机师傅见他面露迷惑,指了指沿路的楼盘解释道:“你看,从这里一直到那边的写字楼和商务楼,包括那边的酒店,全都是盛世集团的,所以我才问你具体要去哪个地点啊。” 囧……为什么会是这样…… 没办法,只好再给阿猫打电话,问他到底在哪个楼。 车子又开了足足15分钟,抵达了A座写字楼。师傅在一处路口的减速带前停下车,说:“只能载您到这儿了,再往里面就是盛世工作人员的专用道路,外车不能开进去的。” 祁寒从车窗往外望去,果然看见路口前方有一个挡车器,两名身穿黑色制服的特保人员在旁执勤。 一位身着套装的年轻女子正站在挡车器前面眺望。看见祁寒,她立即大步走过来,问明了祁寒的名字之后笑盈盈道:“我是盛总的特助Echo。盛总正在开会,叫我过来接您去他办公室里等他。” 总裁办公室是个套房,外间是Echo的办公室兼会客区,里间是盛锐的办公室。因为盛锐交待过了,Echo直接把祁寒带到了最里面的总裁办公室,给他磨了一杯摩卡咖啡。 祁寒打量着这间宽敞的办公室。高大的落地玻璃幕墙,数字化的装潢风格颇具未来感——对祁寒来说是现代感,令他很有从墙壁上拖出一个QLED显示屏的冲动。 沙发旁边有一个陈列架子,摆着盛世旗下的出版社刊行的杂志。其中有几本的封面是盛锐。 祁寒取下一本,翻开内页的专题访谈。 那幅占据了整整一个页面的标题照片应该是在盛锐的办公室里拍摄的,前景是大朵的牡丹花,他坐在窗前,单手支颐,露出好整以暇的优雅微笑。采访正文里,盛锐回答了一些投资领域的相关问题,谈了谈纽约证券交易所的上市公司行情。 隔行如隔山,金融上的事祁寒一窍不通,好像很有点不明觉厉的样子,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我家孩子真有才”式的自豪感。 正盯着照片发呆,有人走到他面前,伸手抚摩他的头顶:“乖,来了很久吗?” 盛锐身上还是早晨出门时的那身迪奥西服,不过胸前夹着员工卡,看起来就很像是制服的样子。 阿狗心里的小灵魂出现了一个“…(//v//)”的表情。 从相识至今,盛锐经常都会带给他不同的感觉。眼前的阿猫虽然也把眼睛笑得弯弯的,却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质。 盛锐微微前倾着身子,领带刚好垂在祁寒面前,像撩拨似地一下一下轻轻蹭着他的脸颊。祁寒忍不住伸出手,把那条顽皮的领带抓在手里。 “我总觉得你现在的样子……和在家里不一样。”他轻声说。 盛锐捧起他的脸,弯下了腰。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他的额头上,令人安心的熟悉气息一如既往地把他包围。 “现在一样了吗?”耳畔传来有点促狭的语气,“要是还不一样,我们可以再做点别的。” 随着话音,祁寒的手被捉住,带往奇怪的地方。 “(=。=;)……”虽然气场稍有点不同,但确实是他家的那只猫。 敲门声拯救了祁寒:“盛总,我把方案拿来了。” 那只猫一瞬间恢复了高冷的姿态,退后一步,对门外沉声道:“进来。” ☆、阿猫阿狗-第5章 Echo拿着一叠文件推开了门。屋内的情景令她略感惊讶:刚才那个小帅哥坐在盛总的位子上,盛总自己倒在旁边站着。聪明如她自然不会多问,连神色都不稍变,递出文件夹。盛锐接过去,直接转身坐到了旁边的待客沙发上。 Echo的惊讶又加了几分。她深知,即使是盛锐最娇宠的妹妹盛清蓝,也绝不敢在盛锐要工作的时候赖在他身边,更别说占着他的位子。因为大家都知道,总裁大人是“工作大过天”的。 祁寒一点儿也没意识到自己把阿猫挤出了窝。见那两个人开始谈公事,他不好随意起身走动,就悄悄打量起阿猫桌上的东西来。 电脑显示器旁边放着一盒名片。 “阿猫的名片”……好神奇的东西。 祁寒拿出一张。名片乍看很朴素,横纹纸,可以看到亚光的牡丹压花图案。盛世集团的龙形logo下面,只印着两个简单的头衔:执行董事/CFO。 祁寒不太了解公司的事,不知道这两个简单的头衔意味着帝王般的大权独揽。他想的是,又要做事又要管钱,难怪阿猫那么忙。 放下名片继续打量别处,一件东西蓦地跃入眼中。小小的淡粉色熏香盒,盒面上一只卡通猫和一只卡通狗满脸幸福地依偎在一起,旁边印着童稚的英文“Sweet Life”。 这是有一天他们一起逛超市时看见的。一猫一狗圆圆胖胖的卡通形象太可爱,祁寒又是个童心未泯的家伙,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盛锐二话不说拿了好几个放进购物车。 “我们不需要这个吧?”祁寒问。盛锐家里的卫生间有自动喷香罐。 那只猫给了他一个傲娇的睥睨:“观赏用。还可以给我家宠物当玩具。” 回家以后,盛锐在每个盥洗室里都放上一个,最后还多出一个不知去了哪儿,原来是被带到办公室了。样式这么童稚的熏香盒摆在办公桌上挺奇怪的,况且香氛还是甜甜的糖果味道。不过没人敢对总裁大人的趣味评头论足。 “…(//ω//)”阿狗的小灵魂又适时冒出了表情。每次看到那彼此依偎的一猫一狗,就觉得生活不仅充满了希望,而且是像色彩缤纷的糖果一样甜甜的希望。 嗯嗯,阿猫这么忙,自己每天都窝在家里睡大觉太不像话了,应该跟阿猫一起奋斗才对。公司里的事情不懂没有关系,可以学嘛。 Echo离开后,盛锐看见自家的小阿狗在努力研究公司的部门架构图和职位描述。 “怎么?你想来这儿上班?” “我可以去IT部的。” 盛锐考虑了一下。 有一天他们聊天时,他偶然说起网上有一支MAD《每天回家都会看见老婆在装死》,并找出了视频给阿狗看:“是不是很有趣?” 阿狗缺乏幽默细胞,以为这是阿猫的兴趣所在,问:“你是想让我也每天装死吗?” “别,别!”阿猫慌不迭地否定,心里嘀咕,我已经见过你真死过一次了,千万别再吓唬我柔弱的小心脏。“话说,你终于肯承认你是我老婆了?” 阿狗无视他前一句话:“我是每天待在家里的那一个。” ——每天都独自一人待在家里的阿狗,一定很寂寞吧。让他来这里上班也好,至少可以把他放在自己看得见的地方。 入职的事很简单。盛锐打了一通电话,祁寒第二天就可以去上班了。 不过在把这家伙放入人类社会之前,阿猫需要先确认一下所有权。公司里御姐软妹一抓一把,这家伙心思活动了怎么办?——虽然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毕竟也不是零嘛。 所以,他今晚一定得干点什么。 刚好几家长期往来的香水商给他送来了几款试用的样品,于是晚上临睡前,盛锐早早爬到床上去,招呼祁寒:“亲爱的,来帮我挑香水。” 他的笔记本电脑还摊开在书桌上,祁寒正要帮他关掉,忽然扑棱棱一响,有个叫“欧爷”的人发了一个窗口抖动过来,打出一行字:“妖孽,这么晚还在线?” 这是盛锐的发小樊欧。 盛锐正在床上垒他们的窝,远远瞥了一眼:“帮我跟他说,‘我在修炼,自觉滚远。’一定要这么说啊!不然他会怀疑我被盗号了。” 阿狗囧囧地按照阿猫所说的回复了。 呃……为啥说他家阿猫是妖孽? 转过头刚想发问,只见那只猫转眼间已衫垂带褪,媚眼如丝:“亲爱的,快来抱香喷喷的大腿哟~~~” “……”阿狗把问题吞回肚子里。他懂了。 试香水时,正常的人类会喷在手腕之类的地方。 某只没有节操的猫喷在大腿上。据他自己说,这叫“胸中藏正气,胯下有香风。” 阿狗适应力强,已经迅速习惯了此猫的种种奇葩之处,不予深究。此猫让他试闻,他便把精巧的小鼻子凑过去。 “你那样不行,离得太远啦。每个人的皮肤和香水结合之后产生的味道都不同,你得靠近了才能感受到。”某猫如此指点着。然后—— “一不小心”,阿狗的脑袋被按到了比大腿内侧稍微更加内侧一点的地方。 “抱歉抱歉,手滑了,不是故意的。”某猫一本正经地解释道。 ……信你才有鬼啊!!! 这款香水的前调是微醺的红酒气息,基调是玫瑰和果香。 祁寒觉得,自己一定是天生的晕酒体质。否则为什么仅仅闻到了红酒的气味,就已经觉得微微地迷眩? 还没意识到是怎么回事,他就被仰面放倒了,手臂被压在头顶上方的靠枕上。虽然明知道对方是战斗力只有5的渣,可满身的力量都变成了软绵绵的游丝,被悉数轻轻抽离。 强强相遇,气场是关键。 其实这世上本没有受,气场输的次数多了,也就成了受。常言说得好:人善被人欺,狗善被猫骑,就揭示了这样一个深刻的道理。 ───────我是纯洁的分割线─────── 盛锐在地下停车场泊好黑色的沃尔沃,走进自己的专属电梯。来到总裁办,Echo已经坐在外间的写字间里。 “盛总早。”她起身问候。 盛锐冲她点点头,说:“股市开盘以后把指数报给我,十点前替我把董事会材料整理好,” Echo一边在笔记簿上速记一边点头不迭:“明白。” 进了独立的办公套间,盛锐脱下西服外套扔到椅背上,打开电脑。 邮箱叮咚一响,HR把最新版的电子通讯录发送了过来。 盛锐直接翻到IT部,果然看到了一栏新增信息:代理网络管理员 祁寒 8xxx(内线) 盛锐拿起桌角的IP电话,拨通了那个号码。 电话很快被接起。彼端的人问:“有事?” “没事,就想测试测试公司的内线。中午别忘了到我这里来吃饭。” “哦。没事别来打扰我,我很忙的。” “有你这样跟总裁说话的吗?你别忘了你还在试用期!” “不跟你说了,我们经理来了。” 对方干脆利落地挂断了电话。盛锐恨恨地听着忙音,思索着等到中午怎么收拾这个嚣张的家伙。 IT部的丁经理今天心情不错,因为部门来了一个看上去相当靠谱的新职员。小伙子话不多,但三言两语就能看出其扎实的技术能力。 而且这小伙子很有心,上班第一天就打印了一张公司高层架构图,贴在自己卡座的磨砂玻璃板上,休息的时候就盯着那张图若有所思。 丁经理心中不禁暗叹:别看这小伙子闷闷的,刚来就知道研究高层的关系网,有心计有前途。 他哪里知道,祁寒真正在看的始终只有一个人而已。 丁经理很在意部门的集体氛围,每个季度要抽出一上午搞个茶话会,类似小型的新年派对,大家在茶歇室吃吃零食,喝喝咖啡,谈谈理想,说说人生。 祁寒来得很巧,刚好赶上本季度的茶话会,顺便也当作他的迎新会。 刚刚开始,总裁大人就打着“走动式管理”的旗号来探班了。他跟普通员工相处很随和,因此大家看见他并不紧张。 盛锐在一个空座上坐下。桌上放着一盘巧克力球,锡箔包装纸在灯光下金灿灿的。某猫伸出爪子拿了一只,看似漫不经心地剥开。不是一剥到底,而是从最底部撕开一个小口,用舌尖轻舔露出来的球体。他的角度很巧妙,只有祁寒看得到他口部的动作,其他人所看见的只不过是总裁在吃巧克力而已。 而祁寒看见的是…… 剥开……舔舔……继续剥开……舔舔……咬咬……再剥开一点……整个儿含进去…… 好一番情景重现…… 总裁大人ws地把那只无辜的巧克力球吃干抹净,端起纸杯喝水,掩饰自己戏谑地上扬的唇角。 丁经理等他放下纸杯,拉过祁寒向总裁介绍道:“盛总,这是我们部门的新成员。——小祁,你来自我介绍一下。”回过头却发现,某位小朋友清秀的小白脸早已经涨成了非常喜庆的猪肝色,而且目光躲躲闪闪,不敢直视总裁。 丁经理赶忙替他打圆场:“啊啊,小祁今天才刚入职,还没见过经理以上的领导,盛总您别见怪。”说着又拍一拍祁寒的肩头,“别害怕别害怕,盛总很平易近人的。” 那只猫平易近人得满脸春风,挥一挥爪:“没关系没关系,新人嘛。以后多锻炼就好了。” 只有祁寒知道,他说的“新人”跟大家所说的,完全不是同样的含义。 然后,又是在一个只有祁寒能看到的角度,那只猫回眸一笑,然后荡漾地走了。 阿狗突然觉得,自己未来的职场生涯,将会非常黑暗。 ☆、阿猫阿狗-第6章 尽管祁寒入职的方式悄无声息,还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引来了女职员们如狼似虎的目光。 大家见惯了霸气侧漏的总裁大人,乍见到祁寒这样清新秀丽的类型,就好像看多了姹紫嫣红之后忽然入眼一抹淡淡的水蓝色,顿感惊艳无双。 而且,总裁大人实在是太高高在上了。大家虽然喜欢看总裁文,但心里都无比清楚,现实中成功搞定一只年轻英俊的总裁君的几率堪比被陨石砸中。 相比之下,这只一看就很粉嫩的小帅哥是很可以努力一把的。 最为近水楼台的,自然是IT部的秘书妹子。 这天中午,其他人外出就餐未归,整个办公室里就只有秘书妹子和祁寒两个人。他每天中午跟盛锐一起在总裁办吃饭,用不着去挤餐厅,所以回来得很快。 “小祁,”秘书妹子的嗓音很好听,绵软软甜丝丝,像裹了糖的糍粑,“我的电脑好像出问题了,你来帮我看看好吗?”她边说边站起身,把自己的座位让出来。 祁寒打开CMD窗口输入指令。 “喏——”秘书妹子指了指窗口里跳出来的一行字,“命令无法识别呢。” 祁寒开始检查路径。这时候,总裁大人晃悠过来了。 总裁现在是“走动式管理”最积极的倡导者,有没有管理不知道,反正有事没事就出来走动,而且总是“无意之间”就走动到了IT部所在的办公区,令该区的高管们鸭梨山大。 一到IT部的大办公室门口,他看见的是这么一幕:祁寒坐在秘书妹子的座位上,秘书妹子紧挨在他身旁,低低弯着腰对他说着什么,颇有点“耳鬓厮磨”的意味。再加上空气里宜人的香水味,整个空间似乎弥漫着粉色的小气泡。 某猫适时敲了敲门。 秘书妹子回头,吓了一大跳,忙不迭整了整制服站直身子:“盛总好!”一边扯住祁寒的袖子,示意他赶快起立。后者很配合地站了起来。 “哦哦,你好。”总裁大人满面春风。 “对不起盛总,我不应该大声喧哗的,下次一定注意。”秘书妹子惴惴不安,以为是自己刚才的笑声把总裁大人引过来的。职员守则有规定,办公区不得说笑打闹。 “没关系,现在是午休时间嘛。——你们在工作?” “啊,我的电脑出了点问题,请他帮我看一看。” “这样啊。公司有IT外协,你们不知道么?电脑遇到问题可以找他们的。”总裁和蔼可亲地拿起邻近卡座上的IP电话,拨了一个内线号码:“您好,IT部办公室有台电脑出了点问题,麻烦来看一下。” “……啊啊,谢谢盛总。”妹子心里那个郁闷。她当然知道有外协,就是故意不叫他们来的嘛。 很快,来了一名拿着工具包的小伙子,开始帮妹子修电脑。 又过了几分钟,一些用过午餐的职员陆陆续续回到了办公室。 眼见搅黄了妹子的好事,总裁大人心满意足地走了。 没过几天,在总裁大人的授意下,技术部的一些骨干被抽选出来,塞进了一个独立办公室。 祁寒也被钦点过去了。 举目四望,好大一座和尚庙。处处是nerd,遍地是宅男。 不过,妹子们无伤大雅的调戏只不过是毛毛雨,真正的危机是以暴风骤雨的形式降临的。 星期天的午后,阿猫捉住阿狗,进行某些有益身心的活动。 一阵铃声响起。 “……电、电话……”祁寒在嘴唇被封住的间隙艰难地漏出几个字。 电话是丁经理打来的。盛锐替祁寒按下扬声器接听。 丁经理人很和气,当上部门经理不是因为技术,而是协调能力。他对于自己能做到这个位置非常满意,一直谨小慎微、如履薄冰,任何一点微小的纰漏都如临大敌。他最常说的一句口头语是:“这事可千万不能让总监们知道啊!” “喂,小祁啊,你现在有空吗?”丁经理的声音充满了苦恼,“不好意思啊,得麻烦你往公司跑一趟。昨天不是叫你周一上班时给邮件系统升级的嘛,我刚刚才发现,周一已经到下个月了。你能不能今天到公司加个班?唉,都怪我太粗心了。这事可千万不能让总监们知道啊!” 盛锐很想告诉他:不管总监们知道不知道,反正我知道了。 挂了电话,祁寒准备出门。看看盛锐,他正靠在旁边的软枕上,低着头在手机上敲字。 唔,应该不用再跟他解释事由了吧,丁经理的话他刚才也听到了。 还没等他穿好衣服,手机忽然叮咚一声响起新邮件提醒。 发信人:盛锐 收信人:全体 抄送至:无 主题:无 邮件内容: 下周邮件系统升级,请各部门备份重要文件。 祁寒默默地一脸黑线。入职培训师特别交代过,盛世对内部邮件的格式有非常严格的要求。上班时他也注意到了,大家发送邮件时都小心翼翼地写上一排收信人和抄送人。风格如此简约而豪放的,也就只有一个人了。 丁经理的电话立即又追了过来,又惊又喜:“啊啊,小祁,盛总刚刚发了封邮件你看到没?你今天不用去公司了,下周再做就行。真是太巧了,怎么就这么巧呢!”继而又觉得有点奇怪:“盛总从来不会给经理以下级别的员工发邮件啊,除了年终致辞之类的。这次还真是少见。”他如果知道真相,肯定会眼泪掉下来。 挂断之后,盛锐把祁寒的手机拿了过去,关闭电源。 结果又是在刚入佳境之时,再一次被来电铃声打断了。这回是盛锐自己的手机。 一接起来,就听见盛清蓝急吼吼的声音:“哥,四圈警报!!” 这是他们兄妹两人自小的暗语。 盛锐的父亲有个习惯,工作期间都开一辆中规中矩的奥迪A4,要回家时再换成别的车,就好像上班换制服一样。 但有些时候,他会直接就开着奥迪回家,这多半是因为听到了什么关于盛锐的坏消息,顾不上换车就气咻咻地冲回家揍儿子。所以每次一见老爹开着奥迪回家,盛锐就心虚肝颤胃痉挛腿发抖手抽筋。 小时候,盛清蓝经常给哥哥当“探马”,一看见奥迪车进了车库,就迅速跑去向盛锐报告:“哥,今天是‘四圈’,你小心着点!” 后来这个暗语就被固定下来了,一说“四圈”,意思就是“天要下雨,爹要揍你”。 盛昌这次发飙,是因为刚才在一场商务午宴上遇到了盛锐前女友的母亲。 盛锐的前女友叫任冰蒨,两人一起长大,他一直像对待另一个妹妹一样待她。 跟盛锐分手是她自己的主意,可是任母不这么想,总觉得是盛家公子变了心,于是就借此机会跟盛昌抱怨一番,顺便“无意间”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我偶然听人说,小锐前段日子从欧洲带回来一个人,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其实哪里是偶然听说,是她找人去调查的。 盛昌向来脾气暴躁,一下子气炸了。 这一次盛锐带妹妹去罗马度假他是知道的,却没想到去的时候是两个人,回来变成了四个,多出一个齐宇和一个来历不明的家伙。 齐宇也就算了,另外那一个是肿么一回事啊?啊?!两个变四个四个变八个八个变十六个,尼玛几何级数增长的节奏啊!分裂生殖呢这是?! 盛怒之下,他直接中途离场,直奔儿子的住处兴师问罪。路上他给盛清蓝打了个电话询问情况,盛清蓝自然是站在大哥这边的,什么也不肯透露。但在这样的状况下,她这种态度本身就等于承认了任母所言。 “哥,爸爸的声音听起来相当生气……你要有心理准备……我,我尽快赶过来……”盛清蓝战战兢兢,都快带哭腔了。 她的话尚未说完,盛锐就倒吸一口气,手不由自主哆嗦一下。他已经从窗户看见,一辆黑色奥迪正沿着别墅前门的车道疾驰而来。 目光一触及车头上那四个圈,他就开始习惯性地眼前发黑手脚冰凉。 老子奥迪一生黑不解释啊啊啊!! ☆、阿猫阿狗-第7章 尽管十二万分不情愿,却不敢不开门。盛锐深知,以父亲的爆脾气,直接开车撞进来都不是不可能。 他豁地转过身抓住祁寒的手臂:“你到书房去。”祁寒听出他声音里极力压抑着的颤抖。 盛锐几乎是连拖带拽地把祁寒扯进走廊尽头的书房,这是离一楼客厅最远的地方,隔音效果也最好。“你就待在这里,不要出去,也别管外面的事,把门从里面反锁上。”他还不放心,又匆忙把CD机打开,然后关上房门。祁寒听见门从外侧被锁住的声音。 祁寒只好呆坐在沙发上。CD机循环播放了一遍又一遍,完全听不到客厅里的动静,无法知道那里正在发生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门锁喀拉一响,房门被轻轻推开,盛清蓝把脑袋探了进来:“小寒,出来吧,没事了。” 盛昌已经离开了。 客厅里残留有匆忙收拾过的痕迹,茶几上原本放着的白瓷花瓶和水晶果盘都不见了,地板的缝隙里散落着未及打扫干净的细小碎屑,泛着微弱的冷光。 “来喝下午茶吧。”盛锐端着一杯咖啡坐在餐桌旁,声音装作若无其事。 “你真的没事?” “当然没事。”盛锐弯了弯嘴角,却没有转过脸。 往常两个人说话时,他都会注视着祁寒的眼睛。可现在他却一直躲躲闪闪,只用侧面对着祁寒。 祁寒走过去,用双手抱住他的头不让他回避,才发现他的左脸已经高高肿起,颜色都紫了,五个手指印历历可数。 祁寒跑去厨房拿来冰袋,给他敷脸。 盛锐怕他担心,想开口安慰。祁寒摇摇头:“你别说话。” 盛清蓝赶忙发挥女性的柔软,过来调节气氛:“小寒你别担心啊,我哥从小被揍到大,都习惯了。我记得最重的一次,爸爸把这么粗的木椅子腿都给打折了。”她弯起拇指和食指,比了一个擀面杖粗细的圆圈,“我哥要面子,怕人家看见他身上又青又紫的,大夏天出门也穿长袖长裤,差点没中暑。” “哎哎哎,”盛锐出声制止她,“你这叫安慰?” “不是不是,我的意思是想说,我哥可禁揍了,这一点皮外伤根本不算什么。爸爸的脾气是暴了点儿,但也不是不讲道理。过段日子他气消了,我去跟他软磨硬泡,包准让他接受。——听话,别担心,啊。”她拉着祁寒的胳膊轻轻晃。 其实哪里可能那么简单。三个人心照不宣,谁也不说丧气话。 趁着祁寒去换冰袋的时候,盛清蓝低声劝道:“哥,爸的脾气你最清楚,你就服个软吧。” 盛锐长叹:“我也想,可是这次的事不是这样就能过去的。” 盛清蓝不做声了。确实如此。要是盛昌坚决不容祁寒,让盛锐怎么服这个软? “清蓝,过两天我跟律师谈谈,如果这一次爸爸坚决不肯松口,我就离开公司另起炉灶。” 盛锐决心已定。最坏的情况,也不过就是再也不进盛家的大门。那个家里除了父亲,就只有一个不冷不热的继母和一个混账弟弟。早点分家也好,免得以后在财务上纠缠不清。 盛清蓝扁扁嘴:“真要那么着,我也不回家了。你是我唯一的哥哥,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一定会站在你这一边。” 她在这个家里的位置一直很尴尬。她不是盛昌的亲生女儿,同母异父的弟弟盛釚根本不把她当做盛家的人看待,觉得她是以后争夺家产时的一大障碍。母亲还算疼她,可又爱财如命。就只有盛锐这个与她毫无血缘关系的大哥对她知冷知热。 盛锐弹一下她的额头:“要是我被撵出家门了,你可要跟我多联系啊。万一爸爸动真格的跟我断绝关系,我的家人就只有你了。” 盛清蓝假装轻松地一哂:“看你说得这么凄惨,小寒不也是家人嘛。” “他还没过门呢,现在不能算。我一定要挟持他跟我去国外结婚,省得他变心。” “赶快赶快,我坚决支持你早日把自己嫁出去。” 晚上,盛锐打电话给Echo,让她替他发布一份出差通知。肿着半张脸去上班太不像话。 “挨一巴掌换三天假期,多好。”他一如既往乐呵呵的。 祁寒什么也没多说。相处这么久,他已经了解盛锐的个性。这家伙捶胸顿足痛心疾首说出来的,什么“卑鄙的烤乳猪”之类,其实是他根本不在乎的。而那些他轻描淡写甚至绝口不提的,才是他心底真正的隐痛。 像是看出了他在想什么,盛锐漫不经心扯开话题:“我爸脾气这么暴,是因为以前吃过很多苦。听我妈说,我出生的时候,正是公司最惨的时候,家里的条件很困难。我爸想赚钱都想疯了。我这一辈的辈分字是金字旁,他就给我取名叫‘钱’。都已经写好右边那个‘戋’字的两横了,到底觉得不太好,又给加上两竖改成个‘口’,最后写成了锐。我小名叫元元,多富有人民币气息。” “……” “幸好是改过来了,要是真的叫‘盛钱’,我就一辈子躲进山里。——哎,刚认识你的时候,你一直不肯告诉我你的名字,我就猜想是不是你的名字特别矬。” “……” 手机又响起。盛锐瞥了一眼来电号码,立即拿起手机走出了房间。确认话音不会传入祁寒耳中,他才接听起来。 “李伯伯,过几天您去一趟我的办公室,我打算把我的股份从集团公司剥离出来。另外我打算立遗嘱,您替我准备一下必要的材料。” 电话彼端的李律师唰唰唰在笔记本上做记录,心里却有点忐忑。很多有钱人怕自己英年早逝、后继无人,年纪很轻就立遗嘱的事屡见不鲜。尽管如此,他还是多少有点心惊。 他为盛家父子工作很多年了,盛昌每年都嚷嚷要跟盛锐断绝父子关系,从来也没动过真格的。但这次好像不太一样,至少从盛锐这方面来说,似乎是真的准备兄弟分爨的节奏。 谈完了公事,他忍不住多问一句:“小锐,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来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 盛锐沉吟了一下,“没什么。就是以防万一。” 分家是最坏的打算。假如有挽回的余地,盛锐自然也不想轻易走到那一步。 这三天里,趁祁寒照常去上班了,他回了一趟久已未曾踏入的盛家老宅,想再跟父亲好好谈一谈。 结果还是一塌糊涂。不但父亲依然暴跳如雷。继母也借机搅和进来,抖出许多陈年往事。日常生活像一湾表面平静澄澈的湖水,一旦有人把水搅浑,各种沉在湖底的垃圾就都漂浮上来了。他觉得自己的心像是一块掉进脏水里泡得胀鼓鼓的烂海绵,满眼都是人事的琐碎和丑陋。 尽管被家里的事闹得精疲力竭,工作还是得做。 三天后的上午有个项目启动仪式,盛锐负责致开场辞。一大早,他忍着失眠和焦虑带来的偏头痛,赶到了现场。 仪式在室外的人工湖举行。这算是本月的一大盛事,悬挂着彩带的气球漫天飞扬,岸边观者如堵,热闹非凡。T字形的舞台搭建在湖上,栈道隐没于水面之下,走在上面的礼仪小姐们宛若凌波微步,罗袜生尘,水袖当风。 然而美景佳人都无法令盛锐的精神振奋分毫。他看着粼粼的水波,只觉得一阵一阵头晕恶心,就像看见电视屏幕上波纹形的干扰线在眼前晃动。 “盛总,你脸色不好。”Echo有点担忧,“要不然跟李总他们说一下,换其他人来吧。” 盛锐犹豫了一下。他实在很想去休息,可是分发下去的流程表上写明是由他代表投资方,这么大的活动,临时换人影响不好。反正只有三分钟的时间,咬咬牙坚持过去吧。 他吞了几片治晕眩的药,用指甲掐自己的掌心。 音乐暂歇,水面上的喷泉停止了喷涌,两排丽人在T形台后侧站定了窈窕的身姿。 “盛总。”Echo悄声提醒盛锐,该出场了。 等主持人报完幕,盛锐走上台去。 水下有两排射灯,作用是指示道路,防止有人失足落水。但那雪亮的光线看在他眼中,只是加剧了偏头痛的不适感。周围的喧闹声也令他的耳膜嗡嗡作响,仿佛身处一间到处是回声的大厅。 好容易走到话筒前,他试图聚拢视线看清讲稿上的字,却忽然眼前一黑。 祁寒并不在现场。因为这场活动要在网上全程直播,他待在三楼的网络监控室里调试仪器,保障信号流畅。 他从耳机里听见主持人宣布盛锐致辞,然而等了许久,也没有预期中的声音传来。 正在奇怪,忽听现场一片哗然,有人惊呼:“盛总落水了!” ☆、阿猫阿狗-第8章 中午时分,正在开董事会的盛昌接了个电话,又直接开着奥迪车急匆匆离场。这回不是奔去揍儿子,而是去医院看儿子。 病房外面,盛清蓝跟父亲撞了个满怀。 “你哥呢?你哥呢?怎么回事?有没有事?他要是敢有事,看我不揍死他!”盛昌语无伦次。 “爸!我哥打过针睡下了,您别再去添乱。” 盛昌顾不得计较她的态度,就要往病房里冲。 “哎爸你别进去!医生说了,哥需要休息!”盛清蓝慌得一把抓住。祁寒在里面,这要是盛昌一时又暴怒起来,大嘴巴子照着祁寒脸上抡过去,大哥非当场气死过去不可。 盛昌听她这么说,知道儿子现在是没什么大碍了,这才稍稍放下心。“你知道情况吗?好好的怎么就突然晕过去了呢?” “什么好好的呀,”盛清蓝抓住机会,拿出一点撒娇加埋怨的语气,“那天闹成什么样您不知道吗?您是又打又骂,妈是又冷嘲又热讽,再加上我弟那个混蛋二百五在里面挑事儿,都把我哥气成什么样了。这次要不是……真不知道会怎么样哪。”她掏出手机点开一个网页视频,“喏,您自己看吧。” 视频是仪式现场的情景。 盛锐一头栽进湖里之后,现场大乱。事出突然,站在旁边的保安也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众人手足无措之际,湖边的写字楼里忽地纵身跳下来一个人,是直接从三楼的窗户跃出来的,直直扎入水中。等保安们赶到,那个人已经把盛锐从水里抱了出来。 “爸,您看好了,那可是三楼,十米跳台也就这么高!到底有谁会为了大哥这么拼命,不用我告诉您吧?医生说啦,幸亏救得及时,肺里没呛水。要不然的话……哼哼。”盛清蓝故意冷笑一声。 盛昌又看了一遍视频,沉默不语。 盛清蓝察言观色,把他往病房门口一推:“现在呢,救人的和被救的都在里面,要揍哪个您随便,没人拦着。” 盛昌有点尴尬,整了整领带,准备推门进去。隔着门上的玻璃,看见祁寒正俯身在床边,用纱布擦拭盛锐的嘴唇。 刚被送到医院的时候,盛锐的神志是清醒的。但他担心自己住了院不能好好保护祁寒,坚持要弃疗,结果医生怒之,一针把他送到周公那里喝茶去了。于是过去的几个小时里他都在床上挺尸,祁寒怕他口干,每过一会儿就用干净的纱布蘸了水,濡湿他的嘴唇和舌头。 盛昌犹豫了一下,决定等等再进去。 他转身到走廊里,站在窗户前,注视院子里的绿树。 对于生病住院这件事,盛昌怀有一种复杂的心结。 几年前,他患了场不大不小的病,住进医院。当时盛锐在美国,盛清蓝在外地,他没有通知他们。妻子何锦仪带着次子盛釚来探望了一次,就嫌脏再也不露面了,请了很多护工,她每天只打电话问候。 盛昌每天有大量时间独处,于是慢慢生出了一些平时绝不会有的心情和想法。 这世上有许多负面的东西,都有相应的方法去消除。比如,如果觉得自己无知,就多读书。觉得自己不强壮,就多锻炼。觉得自己穷,就想办法多挣钱。 但是唯有一件事没有任何方法消除,就是孤独。这件事永远无从改变,每个人都得靠自己一个人完成生命的旅程,最终一个人孤独地迎接自己的死亡,从来不会有例外,谁也不能帮你。 所以人们需要被爱。尤其是在病痛降临、死亡威胁的时候,唯有被爱着的感觉是一种柔软的缓冲,可以把孤独最大限度地压缩到弥留前的那一刻。 而那些没有爱人陪伴在身边的病人是最凄惨的,因为他们将不得不在大量的时间里直面生命中最终极的孤独。 自从有了这种体悟,这便成了盛昌的一个心结。 他的两段婚姻都不幸福。结发的前妻很早就离他而去,何锦仪则是只能受人照顾而绝不会照顾人的娇贵太太。盛清蓝虽然乖巧孝顺,终归不是亲生的。盛釚是个不成器的混球,根本不能指望。不管怎么想,将来能成为慰藉的都只有大儿子盛锐,可又因为种种原因,父子关系始终隔膜。 刚才看到祁寒那样悉心地照顾盛锐的时候,盛昌甚至多多少少有那么一点类似于羡慕的感觉。有一个瞬间,他打从心底里想,哪怕仅仅凭着那个场面,他也再没有理由去干涉他们的事。他们似乎,真的是属于彼此的。 不过这个念头仅仅是转瞬即逝。不管怎么说,儿子搞基这种事完全不在盛昌的可接受范围之内。 感觉时间差不多了,盛昌走进病房。 床边的祁寒即刻站起身来:“伯父。” “哦,嗯。”盛昌摆摆手,不知道该说什么。原本他打算,不管这个人怎么抱大腿,他也只给他看冷面孔。虽然儿子是被他救的,可也是被他拐走的,两相抵消。可是一眼看见祁寒的脸,他的心肠忽然软了一点。 人类总是很难阻止自己的审美。《荷马史诗》里,阿喀琉斯杀死了特洛伊王子赫克托耳,赫克托耳的父亲悲痛万分地赶来赎回儿子的尸体时,竟还有心情欣赏杀子仇人阿喀琉斯的英俊的容貌。 在盛昌的想象中,能拐走他儿子的男人,形象一定惊悚得无法直视。却没想到,这孩子的长相这么讨人喜欢,让人不忍心甩脸色给他看。 “你叫……祁寒?”他问道。 盛锐放在被子外面的手突然动了动,手指像是想要抓住什么似的微微握拢。 病床边的两个人都注意到了他这个动作。 盛昌放低了声音:“我们到外面去说话吧。”他以为盛锐只是普通的睡着了,害怕吵醒他。 祁寒点点头,跟着盛昌出去。其实他知道,他们的谈话不会吵醒盛锐。医生给盛锐用了巴比妥类药物,让他处于引导性昏迷状态。他现在根本没有意识,感觉不到任何外界刺激。刚才护士来采血的时候,他对针刺都毫无反应。 但是,他竟然在听到祁寒名字的时候动了。 祁寒看过一份资料说,二战中一个党卫军军官在手术中被深度麻醉,还喊出了“希特勒万岁”,令军医大为震惊。 这已不是意识,而是一种近乎本能的反射。 阿狗的心里酸酸的。 阿猫阿猫,看似没心没肺、对什么都不在乎的阿猫,其实心底里有着比谁都深沉的执念。 本来祁寒做好了心理准备,被骂成什么样也不开口,大嘴巴子抡过来就用脸接住。谁知盛昌一点没难为他,只是问了问盛锐的状况。盛昌岂会不知,要是现在为难祁寒,让盛锐知道,只怕是要催命了。 两个人说了一通有的没的,盛昌叫司机买了个果篮送来,又回公司去了。那一群董事还被他晾在会议室里,等得很难过。 送走了盛昌,祁寒看看时间,盛锐应该快要醒过来了。他把司机送来水果拿到外面去洗。 刚在盥洗室里待了一会儿,盛清蓝就急急忙忙跑来捉他:“快点快点,我哥醒过来了,在找你呢。” 祁寒赶紧跑回去。 看见他回来,床上的人如释重负。刚才他一睁开眼睛没看见祁寒的身影,又听护士说盛昌来过,立刻吓得脸都白了,说什么也要出去找。 “我去洗水果了,伯父刚才拿来的…” 盛锐惊恐地瞪着那个鲜艳的苹果:“不会下毒了吧?帮我看看上面有没有针眼。我爸那天说了,要弄死我。” “……” “快把你的指纹擦掉。要是我死掉了,你一定要说你什么都没碰过。” “……”这只猫果然已经没事了。 ☆、阿猫阿狗-第9章 伺候盛锐吃了晚饭,盛清蓝识趣地早早跑了,把空间留给他们两个独处。 盛锐一整天都躺着,身上有点僵。祁寒拿了个软枕让他趴着,给他捶背揉腰。从这个角度,目光刚好落至盛锐的喉结。修长白皙的脖子中间微妙的凸起,看起来性感之极。看了又看,终是忍不住,轻轻把掌心覆了上去,沿着颈部的曲线慢慢向下摩挲。 “你想非礼?”阿猫大喜。 “你的脖子很好看。” “你是在讽刺我脖子以上没什么看头吗?” “全身都好看。”阿狗好脾气,不跟病猫一般见识。 阿猫一得意,又开始神气活现百媚丛生,捉住阿狗的手带往奇怪的地方:“来来来,我告诉你哪里风景最好。” 阿狗黑着脸把手抽回来。 “真是不解风情的家伙。”阿猫怒其不争,“对了,当初在意大利,我们第一次一起过夜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跟我睡在帐篷里?” “因为你好像很怕我。” “我哪有怕你。我在帐篷里脱得光光的等你,结果你居然不来,真是枉费我一番好意。” 阿狗脸上露出“你刚才的发言已被系统自动过滤”的表情。 盛锐回想着那个值得纪念的夜晚,天幕低垂,星河璀璨。“真可惜,在城市里看不见那么漂亮的星空。”他很有点遗憾地往窗外看了一眼。 一个护士敲了敲门,探头进来问道:“你爸爸又来看你了,问你想不想见他。” 盛昌走进病房时,只见盛锐奄奄一息地躺着,一副即将撒手人寰的模样。他本来就偏瘦,如今更显得弱不胜衣。再一看旁边的祁寒一脸凝重——他不知道祁寒从来都是这个脸——以为情况依然很坏,不由暗暗后悔自己前些日子火气太大。 “爸……”盛锐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他是天生的演技派。反正阿狗没有表情,不用担心他笑场。 祁寒早搬来了一把椅子放在床边。盛昌沉默地坐下来。儿子这次被折腾得这么厉害是他没想到的,很是心疼。 “乖,你去帮我打点热水来吧。”盛锐捏一捏祁寒的手。祁寒知道这是要让他暂时回避的意思,听话地出去了。 待他走远,盛锐继续说:“爸,那天我找了李伯伯帮我立遗嘱。万一哪天我不好了,至少给祁寒留一点钱。他本来可以有他的生活,是我硬要他跟我在一起的。他没有亲人,要是我也不在了,他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爸,这事是我做得不对,你有脾气都冲着我来,千万不要难为他,好不好?” 虚弱的样子虽然有一半是装出来的,这番话却是肺腑之言。 盛昌有点不知所措。父子两人多年来的相处模式一直是硬碰硬,比赛似地看谁更犟。现在儿子变得软塌塌,他也慌了神。只好说:“你先把身子养好,别的事以后再说。” 盛锐也不再说什么。他听得出,父亲的态度有所松动,不再像前两天那样毫无商量余地。 他暗暗松了一口气。这样就好。就像一块巨石,只要撬动了一丝,就一定可以彻底移走。 盛锐住了三天院。 住院本就无聊,更让他郁闷的是,祁寒这段时间忙得有点反常。尤其让他在意的是,每次接到某个特定号码的来电,祁寒便会跑得远远的去接听,样子神神秘秘的,好像很怕让他知道通话内容。 倒不是说祁寒不可以有秘密。但这种好像刻意被隔离开的感觉,让盛锐有点心塞塞。 祁寒又一次接完电话回来时,盛锐假装无心地问道:“你最近的工作怎么这么忙?是丁经理吗?” “不是。是我们部门的一个同事。”祁寒想了想,又补充道:“他很喜欢人工智能,所以跟我谈得拢。” “哦哦,我听说过那家伙。”盛锐点点头。 差不多全公司都知道,IT部有个奇葩技术控,自己租了一间仓库和一台数控车床想造机器人。刚好人工智能是祁寒的研究领域,两个人因此挺合拍。 “他为什么找你找得这么频繁?”盛锐努力掩饰住自己语气里的醋味。 “嗯……也没什么事。”祁寒移开目光,眼神明显在说“无可奉告”。 盛锐出院回到家的那一天,祁寒向公司请了半天假。盛锐以为他是要在家里陪着他,哪知祁寒支支吾吾,说今天跟同事约好了,要去对方家里玩。 “又是那个数控狂?”盛锐语气轻松,暗地里已经在咬牙切齿了。 “是的。之前就已经跟他说好了,所以……” “哦,这样啊。去吧去吧,多交几个朋友是好事。” 话是这么说,心里不禁有点小小的失落。尤其是看见阿狗似乎很开心地马上跑掉了,这种失落又增加了几分。 终于找到了一个跟他有共同语言的人,他应该很高兴吧。自己也应该为他高兴才对。 盛锐很早就有一种觉悟:祁寒爱他好像没有他爱祁寒多。 理由是,祁寒一次也没表达过“我喜欢你”之类的意思。一次也没有。 勉强说的话,有一次他也算是表明过心迹。 那天盛锐说:“我突然想到,等到将来我们都老得快要死掉了,你回去你原来的时空,不是又会变年轻吗?那你就可以活两辈子了,多好。” “我是被流放的,不可以再回去。” “那,假如可以,你会不会那么做?” “不会。不管你去哪儿,我都跟你一起。”祁寒很坚决地说。 这应该……可以理解为“生死相随”的意思吧。 祁寒有着绝对的忠诚,这一点丝毫毋庸置疑。但是,忠诚毕竟不等同于爱情。有时盛锐会偷偷怀疑,这家伙跟自己在一起,是否仅仅是在努力执行使命,而不是出于爱意。 盛锐叹息一声。他不是不明白,爱情中本来就没有完全对等的关系,总有一方用情更深。 可是实实在在地承认这一点,还是让人心里不太好受。 阿猫的心情像下雨天一样湿漉漉的。 他的小阿狗,好像突然长大了呢。有一种孩子要自己出门闯荡的感觉。他低头看自己的手,有点伤感地想,也许,也许有一天,自己手心里的宝贝,会不再需要他的保护。 祁寒赶回家时,天色已暗。 二楼的主卧区一片昏昧。借着壁灯的光向房间内望去,阿猫把自己蜷成一团窝在床上。 不用去看阿猫的脸,他都已经感受到了一屋子的低气压。 闯祸了。阿猫不高兴了。 阿狗耷拉着耳朵想了想,决定先去洗澡再去哄他。 听到祁寒回家的动静,盛锐悬了一天的心终于落下。但一看时间,又开始气不打一处来。 七点半了啊喂!新闻联播都结束了啊喂!你干脆夜不归宿好了啊喂!你心里到底还有没有我啊喂! 眼角的余光看见,自家的小阿狗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偷偷张望一番,又哒哒哒跑掉了。过了一会儿,浴室传来水声。 一想到等一下将会出现的香喷喷的场面,阿猫的心情好转了不少。算啦,大猫有大量,不跟这家伙较真。 阿狗洗完澡,跑来谄媚:“我穿军服给你看好不好?” “好。”阿猫立刻开心起来。自从上次穿了那套军服结果差点被××,阿狗就对它避之不及,今天如此主动,实属难得。 阿猫晃着尾巴在床上等着。谁知等着等着,灯灭了,屋里一片漆黑。 停电了吗? 盛锐想去打开应急照明,忽然之间,头顶出现了一片星空。与此同时,祁寒全副武装走进来。他穿好了一整套,不仅是长靴、手套和佩剑,连每一个饰绪和勋略也都一丝不苟地搭配好了。 “那天你说,在城市里看不见星星,我就给你做了这个。”祁寒指着墙角一个样子奇怪的天文投影仪解释道。这个投影效果不是用计算机即时演算出来的,而是这个城市上方真实的星空。原理和夜视仪相似:把通过天文望远镜捕捉到的微光转换成电讯号,加倍放大。 祁寒虽然能独立设计,但那些高精密的部件需要用数控车床才能完成。他借用了那个同事的仓库,两个人捣鼓几天,终于完成了。 “对不起,因为想给你一个惊喜,所以偷偷摸摸的。”祁寒说。 “……”被震惊的盛锐不知该说什么。这个城市上方此时此刻的星空就高悬在他的头顶。Rays from heaven,这些星辰发出的光芒穿越了亿万年的时间,抵达他的双眼。 在这一片来自宇宙的亘古光芒中,祁寒把佩剑交到盛锐手中,在他面前单膝跪倒,仰望盛锐的眼眸,以庄严的口吻一字一句说道:“I promise on my faith that I will in the future be faithful to the lord, never cause him harm and will observe my homage to him completely against all persons in good faith and without deceit.(我以我的名誉起誓,从此效忠于领主,永不伤害他,保持忠诚,全心全意,决无欺瞒。)” 这是中世纪的骑士向国王宣读的效忠誓言。发下这个誓言的骑士,一生都效忠于自己的君主。 这时候,国王应该做的事是这样的:用剑身轻击骑士的右肩,说:“记住你立下的誓言”,再轻击骑士的左肩,说:“记住你的血统和义务”。 但他的国王没有这么做。 他的国王手足无措地愣住。过了好一会儿,他也在他面前单膝跪倒,紧紧拥抱住自己的骑士。 “程序不是这样的。”骑士提醒。 “别破坏气氛。”国王深情款款。 “哦。” 静默之中,仿佛听得到星河低转的声音。 国王把唇附骑士耳畔轻问:“如果以后我破产了,你会嫌弃我吗?” “会。” “……如果我们以后穷得只能喝风,你还当不当我的骑士?” “跳槽。” “你刚才的宣誓词不是这么说的!!” “刚才我还不知道跟着你要喝风。” “你这种思想要不得。骑士口号第一条就是安贫,安贫!懂不懂?” “哦。第二条是守贞。我们今天晚上分床睡吧。” ……( ̄旦 ̄|||#) 国王的内心在颤抖。 这货,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腹黑,的啊。 ☆、【穿插小番外】阿猫的肚子 星期天的中午,看看阳光很好,阿猫用几个大软枕给自己垒了个窝,脱光光躺在床上晒肚皮。 阿狗坐在床的另一边,抱着笔记本电脑敲敲打打。最近阿猫让他接触公司的一部分电商业务,他当然很愿意,每天不管上班下班都在写框架、写引擎,忙得不亦乐乎。 写完一段代码,稍事休息的时候,阿狗忽然心血来潮,上宠物网站看大家吐槽猫的生活习性。一条一条浏览下去,自家阿猫果然在各个方面都很像真正的猫。 看着看着,其中一项引起了他的注意:很多人都说,猫的肚子是不让摸的,摸者后果自负。 阿狗的目光不由落在两米外四脚朝天躺得美美的阿猫身上。 嗯……这家伙的肚子到底能不能摸呢? 真的好想知道啊。 做技术的人比较富于实践精神,阿狗决定自己动手,调查研究。 偷偷观察一番,阿猫似乎睡得很舒服,呼吸平稳。 阿狗轻手轻脚爬上床,悄悄匍匐到阿猫身旁,伸出了爪子。 阿猫其实没有睡着,只是闭目养神,在脑中思索下午的一场会议。 思索着思索着,会议的内容就变成了别的。 两天前,他的小阿狗骑士向他宣誓效忠啦。(* ̄︶ ̄*) 回想起他的骑士一身军服在漫天星光下单膝跪倒的场景,阿猫又被萌得一脸血。 啊啊啊,他的骑士,真的真的是太、帅、了。 可是……那天随后而来的事情却不算太美好——骑士以国王刚出院不能做剧烈运动为由,凶残地驳回了他××的请求。于是猫国王那颗傲娇的玻璃心又受了伤。 仔细想一想的话,阿狗是宣誓效忠了没错,但这依然不是表白啊!难道事实果然如自己所想,阿狗对他只有忠诚没有爱吗? 猫国王不由心有戚戚。 正在这么胡思乱想着,床的那一端忽然传来鬼鬼祟祟的奇怪动静,并且慢慢接近。 阿猫没有睁开眼睛,心里却好奇起来。 嗯?这小子想做啥? 阿猫耐心地等待着。 阿狗已经近在身边,阿猫能闻到他身上沐浴液的清香。这清香像一只调皮的小爪子,撩拨得阿猫心里痒痒,想把他拖进怀里狠狠抱住。但为了搞清楚阿狗的行动目的,阿猫努力忍住了。 一只真实的爪子怯怯地放在了他的肚皮上,开始小心翼翼地移动。掌心温暖柔软,很舒服。 阿猫大喜。 孺子可教也! 快过来快过来快过来……再下面一点再下面一点…… 不料他高兴得太早。那只爪子在距离某个关键部位几厘米远的地方停住,然后收回去了。等了半天,它也没有再回来。 阿猫大怒。 就酱?!就酱就完了?!这小子到底有没有节操? 他暗自决定,如果再等一会儿阿狗仍然没有进一步动作,他就要反扑,让这小子明白,阿猫肚子摸不得,摸了就要负责到底。 阿狗十分满足。 实践证明,至少在阿猫睡着的时候,肚子是让摸的。 阿猫的皮肤很光滑,摸起来像一匹上好的锦缎。可以的话,他很想把爪子一直放在上面。 不过,既然肚子有可能是阿猫的禁区,只摸一下就足够了,不能没完没了得寸进尺。 一缕微风挟着花香从开着的窗户溜进来,阿狗眯起眼睛看看窗外。 微风,阳光,花香,阿猫。 如果阿狗真的有尾巴,现在早已经开心地摇起来了。 目光重新回到阿猫身上。 他从没有在这么近的距离内仔细端详过阿猫的脸。阿猫醒着的时候,那双好看的眼睛像有某种魔力,令他有莫名的压迫感,甚至会紧张得心跳加速。 阿狗对此感到不可思议。就算是面对着T-34坦克的炮口,他都没有这么紧张过。 还有阿猫的嘴巴。光洁的粉色唇瓣,微微开启了一道缝隙。平时唇角常会有一个小小弧度,勾勒出一个坏坏的微笑。 阿猫阿猫,他的阿猫。 会傲娇的阿猫,会赌气的阿猫,会理财的阿猫,会为了他穿越火线的阿猫……内存里的代码兜兜转转地跑,沿途遇到的每一个0和1都是他(阿猫乱入插花:1是我,0不是我,谢谢)。 阿狗的小尾巴快乐地摇来摇去。什么都不必做,只要这样看着他,满满的幸福感就快要溢出来。每一天每一天,喜欢阿猫都更多一点。 他的嘴巴很笨,不像阿猫那样会说甜言蜜语;又很羞涩,不像阿猫那样敢做敢做(……)。只好把感情都偷偷藏在心里,像呵护一颗珍贵的种子。阿猫现在还看不见这颗种子,可是阿狗知道,它在自己的心里已经扎下了深深的根,等待着破土而出的那一天。 阿猫等来等去,终于有点失去耐心。 果然期待这小子主动是完全不靠谱的想法。说不定,刚才他摸自己那一下也根本不是什么爱的表示,谁知道这家伙的脑瓜里整天都在想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 俗话说得好,自己动手动脚,才能推倒吃饱。 尚未开始行动,嘴唇上忽然传来轻柔温润的触感。那是阿狗的嘴唇。 大概是因为不懂接吻的技巧,又或者是害怕惊醒阿猫,阿狗的唇只是轻轻贴住了他的,没有任何动作。 然而仅仅是这样,已经令阿猫的大脑瞬间短路。他什么想法都没有了,甚至忘了回吻。阿狗甜美的唇和身上独特的清芬像蘸着糖霜的云朵,把阿猫从头到尾巴软绵绵地包裹着,让他被满满的爱一丝一丝浸润。 大脑渐渐从当机状态恢复过来,阿猫拼命忍住回吻的冲动。这家伙很羞涩的,要是他知道自己现在是在装睡的话,下次肯定就不会偷袭了。要放长线钓大鱼。 这个单方面的长吻结束之后,阿狗又悄悄爬走了。 过了一会儿,阿猫假装午睡初醒,起床穿衣。 阿狗保持着先前的姿态在敲键盘,就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 阿猫披上衬衫。阿狗一副心无旁骛的模样,连眼角都不转过来。 阿猫打好领带上的温莎结,摸了摸阿狗的脑袋:“我去公司开个会,有事给我打电话。” “好。” “没事也可以打。” “哦。” “不许出去乱跑,乖乖在家等我回来。” “嗯。”阿狗始终盯着屏幕,手底的工作不停。 阿猫很想告诉他:亲爱的,不要装模作样了。连我都能看出来,你这十几行代码完全就是一坨shǐ。 你真的,真的,不会假装。 但阿猫什么都没说,只是俯身在阿狗脸颊上一吻。 与刚才阿狗那个绵长的吻不同,阿猫的唇只是蜻蜓点水般地在他脸上轻触,然后仿若无意地从他粉粉的耳垂上滑过,舌尖微微一勾挑。 阿狗敲字的爪子一滞。一直到阿猫走出房间,噼噼啪啪的键盘声都没再响起来。他也当机了。 坐进车里,阿猫还是没能掩饰住自己嘴角的笑意。 午后的阳光明丽而澄澈,透过玻璃照在他的脸上。炽热的温度,像阿狗沉静又炽热的吻。 那一刻,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自己是被爱着的呢。 司机一边倒车出库一边说:“盛总今天似乎心情特别好啊,是不是下午要谈的那个案子前景不错?” “嗯,是啊,前景很不错。”猫国王心满意足地举起爪子,轻抚自己唇上被阿狗吻过的地方。 ——今天晚上回家以后,一定要好好地吃掉阿狗。 这样的前景,确实是很不错。 ☆、【穿插小番外】阿狗的肚子 晚上,阿猫早早回家了。 阿狗非常人妻地跑出来迎接:“工作还顺利吗?” “嗯嗯,很好。”因为心情好,下午谈的那个融资的案子手到擒来。 不过开了那么久的会,还是很累的。阿猫神情萧散,扯散了领带,慵懒地打呵欠,唇间微露一痕淡红的舌尖。 只是看一眼就知道,那样的唇舌有多么柔软温润。 阿狗觉得自己今天的胸腔里像是有一面小鼓,咚咚擂个不停。 好奇怪的感觉。 阿猫一边解开衬衫袖扣,一边假意蹙了蹙眉:“说起来,我中午睡觉的时候,突然觉得肚子痒痒的,而且一下午都在痒,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真是奇怪啊。” “……∑(///Д///)” 阿狗的表情如同被人捉×在床。 “你这么紧张干什么?难道是你干了什么?” “那个,那是……” 阿猫一挑眉梢。 本来只是想在去洗澡之前逗这家伙玩玩,谁知这家伙的脸皮这么薄,才不过两三句话就快被玩坏了。 脸颊上漾开的红晕,像莹白的美玉洇染了一抹胭脂,令阿猫情不自禁想起一个词牌名《小桃红》。还有那副想要解释又不知如何开口的窘态,说不出的趣致可爱。 不顺手调戏一下,如何说得过去。 阿狗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就发现自己肚皮朝天被放倒在了床上,像一颗糖果似地被剥开了。但阿猫说出的话听起来却是无害的:“我也要摸你的肚子。” “哦哦。”阿狗如遇大赦。阿猫真是好脾气,惩罚这么轻。 但他马上就囧了——阿猫对“肚子”这个范畴的定义,跟他所想的好像不太一样。 他忍不住浑身一震,抬起头想提出抗议,结果下巴反而被对方一把捏住:“乖乖躺好,别乱动。” 野生动物般的警觉,让阿狗敏锐地捕捉到了阿猫身上不同于以往的气息,震慑得阿狗不敢再反抗。 心里那面小鼓忐忐忑忑擂得更响了。 为什么阿猫今天有点奇怪…… 啊啊,果然是因为肚子被摸了的缘故吗??(〒▽〒) 阿猫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这个举动是怎么一回事。 虽然两个人在一起生活有些日子了,也有过肌肤相亲的经历,却都只是点到即止,生怕自己毛手毛脚吓着了他。 可是就在刚才的一瞬间,他突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同了。 眼前的这具身体是美与力量的结合。不必知道莎士比亚对于人类的赞誉,也不必了解古希腊人对于男性身体的崇尚,只要看到这样的身体就会明白:假如神真的是以自己为模板塑造了人类,那么这样的身体一定是最接近神本身的作品。 舒展的手臂,微微侧转的体态,每一段线条都在鲜活地呼吸,宛如沉睡的恩底弥翁。 很久以前的那个夜晚,他也曾给他这样的感觉,只是更多了几分清冷。那时的阿猫哪里会想到,这家伙居然是个宠物,可以抱回家养起来。 一时之间,有一种美妙的困惑。 眼前这个蠢萌蠢萌家伙,和当初那个高冷高冷的党卫军上士,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他和他都知道,骑士口号的第三条是服从。 ——明明有着无以伦比的力量,却自愿选择无条件地服从,只是因为,他面对的人是他——他所选择并且认定的,唯一的国王。 这样的骑士太过诱人,以至于国王突然有了驯服和驾驭的冲动,忍不住在对方试图抗议时握住了他的下巴——这是一种具有压迫感的手势。 后来阿猫从一些资料里看到,在古希腊时期的陶器上常见一种图画,描绘当时的男子向心仪少年求爱的一种特定姿势。史学家将其称为“上下其手之势(the “up-and-down gesture”)”:年长的男子用一只手捏住年少男子的下颔,迫使对方注视着自己,另一只手不能描写。 此时的他还并不知道这种姿势,却近乎本能地做出了相似的动作。或许是因为,求爱者对于恋慕之人的渴望,亘古以来都是相通的。 被握住的时候,阿狗本能地想要躲开。可是由于下颔被捏着,就连别过脸去也做不到,目光都不知道要往哪里放。 阿猫察觉了他的窘迫。 “觉得别扭的话,不要看就好了。” 阿猫这样说着,从床头柜里拿出坐飞机时用的眼罩,蒙上阿狗的双目。 阿狗心里慌慌的。 眼睛被蒙住,所有的感觉都开始变得微妙。因为无法看见,周围发生的一切都多了一份不确定性。 阿猫却忽然敛了手,久久没有进一步的动作。这让阿狗心头有一点小小的不安。就像面对着一个隐藏在暗处的狙击手,知道一定会被袭击,但却不知道会是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样的方式。 不过,这个狙击手是阿猫。 自己正在被阿猫一览无遗地注视着。一想到这个,阿狗心里的小尾巴轻轻颤抖着,有一种甜蜜的惊惶。 阿猫他……到底在做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只是一分钟,却漫长得出奇。阿狗终于忍不住,探出一只爪子向身前摸索。 伸出的手马上被另一只温热的手握住了。 “我在这里。” 阿猫的声音离他很近,熟悉的味道像初夏傍晚的微风,吹得脸儿心儿都暖暖的痒痒的,他霎时放下心来。 在过去的人生里,他一直像个躲藏在门后的孩子,对外面的世界怀抱着恐惧。似乎一旦松懈了警惕,就会有什么恶意的东西趁虚而入。 直到他遇见阿猫。唯独对这个人,可以放心地甚至是任性地交付出自己的一切。 而这种全心交付的感觉,竟然难以置信地轻松和甜美,让他觉得可以就这样任由自己沉溺一点,再沉溺一点。 阿狗放弃了所有的不安,听任自己的意识放空,什么也不去想。 只有在这个人面前,只要服从就好了。 阿猫在克制着自己。就像面对一道佳肴,不能一口吞掉,要一点一点慢慢品尝。 有一个瞬间,阿猫甚至怀疑自己体内是否潜藏着邪恶的因子。否则,为什么自己会产生这种难耐的冲动,想要狠狠蹂躏他? 但那些念头都仅仅只是念头而已。有些事或许会在脑中上演千万遍,却不会在现实里行动分毫。所以他静静地坐着,等候胸中那些过于凛冽的欲念重新归于平和,免得这个时候出手,会无法自抑地弄伤了他、弄疼了他。 这时候,阿狗伸出了一只爪,在空气中摸索着,仿佛想要确认他的存在。 这个看起来有点无助的动作驱散了阿猫心里的炽热。他握住了那只手,带到唇边轻轻一吻。 然后,他俯身下去。 ☆、【穿插小番外】阿狗的肚子⑵ 阿狗感觉到,吹拂在他耳畔的气息变得灼热起来。就在他以为会有一个吻落下来的时候,那气息却倏然变远了稍许,握持着他下巴的力道也随之消失了。 紧接着传来的某种触感令他明白,那是阿猫的舌头。 这这这……!! 他大脑中名为“服从”的数据库里还不曾被写入过这样的信息,不知如何处理是好。长期经受格斗训练的身体却自有主张,将这种恐慌当作了危险入侵的讯号,抬腿就是一记侧踹。所幸大脑在千分之一秒内夺回了控制权,硬生生在触及目标之前刹住,阿猫才免于变成飞禽滚兽。 那只去执行袭击任务的脚反被对方捉住了。阿猫带着一点戏谑的声音响起:“你这个反应可不太好。老实一点,我不希望我的领带有其它用途。” “……”阿狗咬住嘴唇。 “准尉先生,这个时候应该说什么?”阿猫的恶趣味又来了,“你上次说梦话的内容,我想在你醒着的时候再听一次。” “……” “嗯?”阿猫的爪子加重了力道。 如愿以偿,听到了准尉先生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Jawohl, Herr Kommandant.(遵命,指挥官先生。)” 阿猫满意地晃起尾巴。“那,我就继续了。” 阿猫闭上眼睛,悉心品尝阿狗的味道。 清甜的香氛,像一枝带露的水仙花。仿佛又置身于托斯卡纳四月的山坡,看见漫山遍野金黄的丁香水仙在阡陌之间起起伏伏。 阿狗曾说,他小时候学着别的小孩子舔舐花蜜,用味道来定义他想象中的色彩。 虽然阿狗是以一种“我很聪明吧”的语气来诉说这件事的,听在阿猫的耳中却只有心疼。阿狗曾经错过的一切,他都迫切地想要补偿给他。 用舌尖卷裹轻轻颤动的花蕊,有蜜汁流淌出来。 阿猫觉得,阿狗的心是一只小小的罐子。以前这只罐子大概是空的,但是从今往后,甜滋滋的蜜汁会一点一点把它装满。到了那个时候,阿狗就会变成一个快乐的人,自己幸福,也给别人带来幸福。 …… 阿狗的眼前陡然一亮,眼罩被除去了。视野中出现了阿猫的脸,饶有兴致地欣赏着他余韵未消的模样。 “……”阿狗羞得扭过头去,把脸埋进枕头里。 阿猫又俯身凑近了他的唇,但没有吻上去,而是向他呵了一口气:“亲爱的,你的味道是黄色的呢。” 阿狗没有接话,眼神里却明明白白地写着“你才是黄色的你们全小区都是黄色的”。 “你看你,肯定想到奇怪的东西上去了。我说的是丁香水仙的那种黄色。”阿猫用鼻尖轻蹭他的颈窝,“你身上,有水仙花的味道。” 忸怩了一阵,阿狗把心底的疑惑问出了口:“你今天……怎么了吗?跟平时不太一样。” “都要怪你乱摸我肚子。你不知道任脉经过哪里吗?你把它打通了,所以我性情突变了。” “……”阿狗不了解中医,但一看阿猫说得这么认真,就知道以上纯属扯淡。 他是责任心很强的孩子,觉得来而不往非礼也,嗫嚅着提出:“我,我也帮你……” 阿猫一口回绝:“不要。你的技术太差。” “……我可以学的。”阿狗身为技术人的自尊心有一点点受挫。 “反正就是不要。” 斩钉截铁的拒绝,是因为阿猫有着一个无法说出口的理由——柏林战役最后那一天,薛垣为了拿到芯片,不得不用手指弄断了祁寒的舌骨。 那个场面,自己当时那种心如刀绞的痛惜,阿猫永远都记得。他最爱最爱的小阿狗,怎么可以再受那样的苦。 但这些事情,阿猫永远也不会让阿狗知道。所有那些惨痛的过往,他一个人记住就够了,阿狗的记忆里只应有快乐。 “那我……”阿狗踌躇着,不知何以为报。 “来,借大腿抱一抱。”那双猫眼很好看地眯了起来。 “啊?” “Intercrural intercourse(腿×),你忘了?”【请看作者有话要说】“哦哦。”阿狗赶快躺好。一双无措的手却不知该安放于何处,只好死死抓住身下的床单。 “你可以搂住我。”阿猫循循善诱。 那双手犹豫了一下,怯生生地虚扣在阿猫的后背上。 阿猫的唇角弯起一个不易觉察的微笑。 现在想来,也许当初的自己真的是有预谋的吧。一步一步,把他诱至自己的手心。 “……我已经知道,在我的道路上,幸福,就像一个无法绕开的陷阱在窥伺着我。” 如果幸福是一个陷阱,我愿意和你一起跳进去。 这天晚上睡觉的时候,阿狗偷偷地兴奋。 原来○○××这么轻松啊。什么也不用做,阿猫自己就会愉快地玩耍了。以前听人说比格斗还耗费体力,原来是谣传嘛~~~(///▽///) 他哪里知道,自己可能是全世界最轻松的小受。 然而现实总是很残酷,阿狗的快乐第二天就幻灭了。 这天中午,等着阿狗上来吃饭的时间里,阿猫见缝插针地娱乐自己,偷偷摸摸找了几篇×文。 爱一个人至深,一定会想以最各种疯狂的方式占有他。会不会实际这样做是另外一回事,但想是一定会想的。他不舍得真的抱他家的小阿狗,不过yy一下总是可以的。 中文的不敢看,怕不小心被人瞄见,只找了几篇英文的,就算有人进来,也可以假装在查资料。 刚看到有料的地方,忽然有点事需要出去一下。一时疏忽,他忘了隐藏网页。 阿狗今天没什么事,比平时早了一些来到总裁办公室。 阿猫不在,笔记本还开着,屏幕上显示着一篇英文。 他在办公桌旁的沙发上坐下来等他。 本来,阿猫的东西他是不会看的。但目光掠过屏幕时,无意间瞥见了“他的双唇”这样的字眼。 咦? 出于很好理解的原因,他现在对这样的词汇很敏感,情不自禁多看了几眼。 文里的一个“他”正在和另一个“他”拥抱接吻,气氛缠绵得一塌糊涂。 原来阿猫在看温馨的爱情故事啊。 这段接吻的描写跟他们昨天晚上的情景很像,阿狗心里的小尾巴快乐地摇了摇。 然后—— “他的直肠内膜被凶残地撕裂了。” o_O…… 一定是自己阅读的方式不对!!! 阿狗惊恐地往前面扒了扒,确定了两个男主确实是在嗯嗯。 阿狗的人生观顿时有点崩坏。 再一次,他突然想咆哮。 ○○××不是抱大腿就可以了吗!!为什么直肠君会出现啊!!内膜君又是在闹哪样啊!!这样的自己果然还是图样图森破吗!! 那厢阿猫高高兴兴回到办公室,一进门就看见石化的阿狗。这一跳吓得非同小可,他赶紧冲过去扣下笔记本屏幕,急问:“你看到了什么?!” “Rectum(直肠)……membrane(膜)……”阿狗持续石化中。 “不不不,你眼花了。其实那是一个词,rememberance(记忆),多高雅。不说这些,吃饭吃饭吃饭。” “……” 午饭时间,各怀鬼胎的两人相对无言。 下午回到办公室,趁着同事们都不在,阿狗像做贼一样偷偷用德文单词在网上搜索。 搜出来的内容把他的三观统统洗刷了一遍。 这……这这…… 原来那谁还可以跟那谁在一起愉快地玩耍啊…… 关掉网页,阿狗惆怅得蔫头耷脑,心情灰扑扑的。 昨晚还误以为阿猫爽爽哒,其实他根本就没有满足吧。 阿狗突然觉得,人生的路,很长,很艰难。 阿狗重塑三观的时候,阿猫也同样在内牛满面。 麻蛋啊老子生平第一次看×文就被抓了现行啊这是有多背啊魂淡啊啊啊! 那家伙的心思那么简单,用膝盖也能想出来,说不定现在就正在被某些可爱的科普小常识们雷得里焦外嫩不能自已。 阿猫苦恼地抱住脑袋,想着以后要怎么跟那家伙解释。 过了一会儿,电脑弹出提示,阿狗发来了一封邮件,是阿猫之前要他做的一份PPT演示文档。 他们两个之间发邮件自然没那么多繁文缛节,标题就只写了简简单单的三个字“PPT”。 心虚的阿猫却瞬间联想到了别的—— “屁屁疼”。 (=。=||||)…… 简直不敢直视屏幕啊有木有! 过了一会儿,阿狗又发来第二封邮件,关于技术外协的,标题是“TSL”(Technical Services List,技术服务列表)。 “疼死了”。 (=A=||||)…… 新邮件提示音再次响起的时候,阿猫都快没勇气看了。 这回的标题是——“TSL 2.0”。 疼死了2.0版。 (=◇=||||)…… 原来疼死了还不是旅途的终点,还可以继续升级。 到底该怎么跟那家伙解释这一切呢…… 阿猫突然觉得,人生的路,很长,很艰难。 (下一篇番外继续呦~(*\^o^/*)) 作者有话要说:  跟亲们道个歉,这里有一个没修补好的bug…… 前篇中两个人从罗马到佛罗伦萨原本经过了四天四夜,后来为了剧情紧凑砍掉了一夜,于是这两个货duang一下就变成灵魂伴侣了-_-|||b这里放上一段当初删去的内容,当成一个补丁哈~顺便可以回顾一下当初那位高冷高冷的上士先生是如何由(▼_▼)变成(///ω///)~(///Д///)~(///▽///)的…… ───这是一个补丁─── 【1944年四月,意大利佩鲁贾大教堂博物馆】……盛锐拿着抄本逐页查阅,忽然看见一个令人很有兴趣的词:intercrural intercourse(腿×)。 他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但想要逗一逗祁寒,看看这个如此一本正经的家伙会给出怎样解释。 于是他故意凑近了他,一脸困惑指着书页问道:“呃……这两个词,是什么意思啊?” 不料祁寒瞥了一眼,只用了四个字传道授业解惑:“后面有图。” “……”盛锐悻悻地往后翻了一页,果然看到一幅插图,下面的文字说明写道,这是用湿画法绘制在一件古希腊陶器上的,记录了当时男性之间嗯~~嗯~~~的方式,还十分贴心地附上了操作指南: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他忍不住想象了一下,祁寒刚才看到这幅图和这段话时,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唔,既然要恶作剧,就索性进行到底。 “我英文不好,”他继续向祁寒身旁靠拢,“你能帮我翻译一下这段话吗?” 或许是他有些明显的意图惊动了祁寒,他像只敏捷的猎犬一样跳开了:“这和我们要找的东西没有关系。” “可我就是好奇嘛。阿兹特克活人祭祀跟《乐》也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吧,你不也临摹了一幅画天天带着吗?” 这是事实,祁寒一时找不出反驳他的理由,只好接过那部抄本。 (下略) ☆、阿猫阿狗-第10章 【阿猫的肌肉养成计划】 自从穿越回来之后,有一件事让盛锐有点小遗憾:他当初在美军部队里辛辛苦苦锻炼出的一身肌肉都没有了,又变回了一朵小奶油。 他想过要重新锻炼回来,也制定了计划。现在的训练条件跟那时相比不知好了多少倍,可是人这东西很奇怪,有时候条件越好越难做成事。 计划实施的第一天,他在办公室雄心勃勃面对墙壁准备做50个立式俯卧撑。刚做了一个,Echo打电话找他签单。等他想起还有49个要做时,已经是一周以后了。 照着这个节奏,肌肉回归无望。 然而有一天,强大的鞭策力量出现了。 那天晚上,两个人都忙碌了一天很疲惫,没有体力做嗯嗯的事情,只是面对面躺着,紧贴着彼此的身体。 阿狗忽然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句:“你肉肉的。” 他说完这句话就自顾自睡觉了,留下阿猫电闪雷鸣乌云罩顶。 肉肉的…… 自己现在确实是比以前胖了那么一点啦,但是……但是…… 肉……肉……的……(〒▽〒) 试想一下,“这是一只霸道的总裁先生,容颜梦幻眼神邪魅,身材更是有如希腊雕塑中的太阳神阿波罗……旁边那只肉肉的小天使。” 成何体统啊这是?! 深深受了刺激的阿猫,暴走了。 暴走的效果很惊人。 不久之后的一天,行政办的二秘Daisy来找总裁批单。盛锐签过字,头也不抬递出文件夹。等了很久没有人接,抬眼一看,只见Daisy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衬衫领口处露出的锁骨斜方肌,脸上用HC体写着一行加粗的大字——“总裁竟然有肌肉!!!” 文件夹在Daisy眼前晃了两晃,她才猛然回神,只见总裁大人的眼神里掠过一抹若有若无的谑浪之色,于是她刚刚回来的魂魄又飞走了。 目送Daisy呈游离状离开了办公室,阿猫对自己的魅力恢复了信心。晚上睡觉时,他抱住阿狗:“我现在还是肉肉的吗?” “嗯。” ……囧rz||| 你不是认真的…… 可能是看见阿猫失魂落魄的样子,阿狗似乎觉得有义务安慰他一下,补充道:“这样我也喜欢。” 阿猫自暴自弃地想,是啊是啊,我就算变成个球体,你也会说你喜欢的。 为了避免再次受到打击,他偷偷决定,要一直等到自己的身材跟阿狗差不多的那一天再提出这个问题。 星期天,盛锐的朋友又约了他去会所。 “亲爱的,你也一起去吧,见见我的朋友们,总是在家待着多没意思。”他怂恿祁寒。 “嗯……我的程序还没写完。”祁寒找了个借口。他不喜欢交际,跟工作之外的人相处会感觉别扭。而且,他害怕那种场合下阿猫忙于应酬,顾不上理他,他会被不尴不尬地晾在一旁。 “就吃个饭,很快的。我一直跟你在一起,不用你应酬。” 祁寒还想推脱,结果那只猫转过头一脸沧桑望向窗外:“蛋疼的感觉,你是不会懂的。” 这句话有个来由。有一天祁寒问他,当初他到底是因为什么事误了柏林之约。 阿猫长叹一声:“这个事情说起来话长。从前,有一个坏人踢我的○○。后来,他死了。” 阿狗对如此详实的描述很不满意,坚持扭住对方追问细节,结果不小心被床单绊了一跤,一膝盖跪在阿猫身上,阿猫的○○杯具重演。 从此以后,这事就成了阿狗的软肋。每当那只猫露出一脸蛋蛋的忧伤,他就无法拒绝对方提出的任何要求。 这一次也不例外:“……我懂了。我跟你去就是了。” 去会所的路上,盛锐给死党们打电话,说要带自己刚从德国回来的远房表弟一起过去。自从祁寒上次在众目睽睽之下跳楼救总裁的事件发生之后,盛锐就开始如此对外宣称。反正现在他家里人都已经知道了,用不着再藏着掖着。 见了祁寒,盛锐的一群狐朋狗友纷纷表示:“我们读的书少,你不要群嘲。这能是你表弟?人家是个神仙,你咋是个妖怪呢?——表弟同学你多大了?是混血吗?有对象没?求勾搭!” 盛锐守在祁寒身旁,只放纯聊天的靠近,递烟劝酒的一律挡驾,调戏的一律打死,求勾搭的打死两回,这才维持住了秩序。 这个会所的菜很有特色,尤以花馔出名,食材都是花。 盛锐给祁寒介绍完了菜色,祁寒看他一眼,悄声说:“你经常说,花是植物的××器官。” 盛锐一口玫瑰糕噎在喉咙里。他是经常这样说没有错,但为什么这话从祁寒口中说出,而且是在这种场合下,就感觉那么惊悚呢?再看这一桌五色纷呈的百花盛筵,好像变成了××器官解剖展示会。 不过他的脸皮系统强大到无以复加,转瞬就神色如常附耳低语:“没关系,每天晚上都吃,习惯了。” “……-_-” 本来祁寒来这里只是为了完成任务,没想到有意外惊喜,遇上了一个同好。有一个叫邵洋的人是个业余科技爱好者,有许多大胆的创想。这些想法在一般人听来可能只是觉得很有意思,而在祁寒听来,就像当代人看到阿瑟·克拉克这些20世纪科幻作家对今天的精准预言一样,令人暗生钦佩。 两个人聊得投机,邵洋说起自己最近想做的一个智能化控制系统。祁寒当即要来纸笔,画出一幅元电路图:“单片机的代码我可以帮你写,用C和Lisp写框架,只要几十行就够了。” 邵洋眼睛一亮:“那么×××可以实现×××吗?” “理论上是可以的,如果用×××的做一个×××的话……” 这两个人打得火热,盛锐在旁边心猿意马。酒会结束,正准备抓住祁寒的后脖领子把他拖回家,哪知邵洋意犹未尽,忽然向盛锐提出:“你们吃完饭有安排吗?到我家喝杯下午茶怎么样?” “不了不了,还有事。”盛锐回绝。 不料一旁的祁寒露出了一点点失望。做技术的人多多少少都有点强迫症,有了一个想法就希望尽快实现。他现在脑子里跑的都是代码,很想立刻就写出来调试。 他的表情别人看不出来,但盛锐一看一个准,一下子心软了。可已经说了有事,没法把话收回,只好说:“不过他倒是可以去。” 果然,阿狗的微表情立刻变成了“( ̄▽ ̄)”。 “你要回家的时候给我打电话,我去接你。”阿猫交代。 阿狗想了想,不知道要花多久,让阿猫等着不好,就说:“我自己打车回去就可以了。” 邵洋也打趣:“老大,你是妹控我们都知道,难道还是弟控?他这么大的一个人,还会把自己丢了吗?” 阿猫只好不再坚持,眼睁睁地看着阿狗被拐跑,内心捶胸顿足。 邵洋的家离得不远。 刚进门,一只长得有点奇怪的猫咪就蹿了过来。 “这是暹罗猫,”邵洋抱起它向祁寒介绍,“这种猫号称‘猫中之狗’,特别黏人,很害怕寂寞,一天到晚大喊大叫求关注,还特别爱吃醋。” 咦? 阿狗的小灵魂非常有爱地雀跃了。这简直就是在说他家阿猫嘛。 写程序的时候,祁寒问:“你认识我哥哥很久了吗?” “我们高中同班,坐前后座。” “嗯……那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啊,”邵洋略一思索,“他很特别。你知道,这世上有很多人仅仅是为了一个头衔而活,一旦失去了那个头衔的光环,就什么都不是了。但他不会这样。虽然没什么依据,但我相信,他是那种不会被环境改变的人,即使不依靠现有的财富和地位,也依然能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下去。” 嗯嗯嗯,是哒是哒。阿狗的小灵魂拼命点头。这一点恐怕不会有谁比自己体会更深。不管是流离失所的难民、出生入死的士兵还是身价万金的总裁,阿猫总是那个快快乐乐的阿猫,温暖又阳光。 鼓捣完了程序,邵洋热情地邀请:“吃了晚饭再走吧。” 祁寒礼貌地拒绝:“不用了,我得回家了。” 他家的阿猫,很怕寂寞呢。 一进门,他家的阿猫也像邵洋家的暹罗猫一样蹿了出来。 阿猫原本打定了主意,等阿狗回家以后,自己要像问“今天在学校跟新朋友相处得怎么样哇?”一样问他在邵洋家里做了什么。不管他说出什么稀奇古怪的技术名词,也一定要作出“我听懂了哟”的表情,给他积极的反应。 阿狗的样子却让他有点出乎意料——眸光如水,温柔得一塌糊涂。他知道,那是阿狗沉浸在某种热烈的感情之中时才会有的眼神。 阿猫迅速在脑中检索一番,认为他们两个人今天没发生什么值得让阿狗露出这种眼神的事。于是他不动声色地问道:“你在想什么?在邵洋家里发生了什么有趣的事吗?” “嗯。”阿狗的眼睛亮亮的。 ……魂、魂淡!居然真是这样!(`□’#) 只听阿狗继续说:“我在邵洋家看到了一只暹罗猫。” 呃? “暹罗猫怎么了?” “很漂亮。” “你喜欢的话,我们也可以养一只啊。” 阿狗摇摇头:“我已经有一只了。如果我喜欢别的猫,他会吃醋的。” 阿猫没想到他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微微怔住。过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重点:“我也很漂亮?” “嗯。”阿狗用力点头。他的阿猫,当然漂亮。 阿猫立刻心里爽爽的,决定对阿狗今天的行为既往不咎。然而转念一想,又开始愤愤:“可是你嫌弃我的身材了。” 阿狗有点困惑:“我没有评价过你的身材啊。” “你不是说我肉肉的吗?” “哦,”阿狗伸手摸了摸他,“我说的是这个。” “……”阿猫这才明白过来。 在阿狗那里,肉肉的=软软的=没有硬=你们懂的。 怪不得那天他说完那句话就呼呼大睡去了,因为不用做什么。 阿猫气得整只猫都肉肉的。他该说他的形容词太匮乏还是太奇葩? “那你觉得我的身材怎么样?”阿猫荡漾地扭扭腰。 阿狗近来的狗腿功夫显然见长:“棒棒的。” 阿猫圆满了。 于是,刚刚开始被严格执行的肌肉养成计划,就这样又被搁浅了。 ☆、阿猫阿狗-第11章 很多事情总是同时赶在一起。祁寒这厢才见过了盛锐的朋友,转过天去,那厢又要见家长了。 自从上次闹了那么一场之后,盛家父子俩继续保持冷战状态,谁也不理谁,都在等着对方先沉不住气。 虽说姜是老的辣,可事关自己的儿子,盛昌就没有商场中的那种定力了。尤其是在医院里的那天,他看见了盛锐的眼神,由此意识到这次的事情不简单。 盛昌有一个当刑警的朋友,有一次执行任务时头部中枪,在鬼门关转了一圈才捡回性命,从此以后眼神里就有了一种不一样的东西。很难形容那究竟是什么,只能说,那是死过一次的人才会有的眼神。 而现在他发现,盛锐的眼神里居然也有了那种东西。 仔细回想一下的话,似乎自从盛锐从欧洲回来之后就隐隐约约有了那种眼神。 盛昌找盛清蓝盘问:“蓝蓝,你跟我说实话,你哥在欧洲到底遇到了什么事?” 盛清蓝无辜极了:“爸,我都说了多少次了?他就是陪我逛了个街而已啊!” 看她的样子不像在隐瞒什么,盛昌不禁暗暗纳闷。陪着妹子逛街会让人有死的觉悟?不能够啊! 妻子何锦仪见他愁眉苦脸,便提议道:“你这么担心,就叫小锐带着那个孩子出来一起聚聚嘛。都是自家人,有什么话说不开的。你要是开不了这个口,我来跟他说!”她拿起电话。 何锦仪这么说有自己的打算。她听说了盛锐去找李律师的事,害怕他真会转移资产另立门户,从盛世集团脱离出去。 盛世集团是做投资的,这些年行情不大好。公司从外头看着架子很大,取得了CBD一大片写字楼的冠名权,其实内部连年在亏损。就像是手头套牢了好多支ST股票,说是户头里有钱,指不定哪天就赔得血本无归。一直到盛昌退居二线,盛锐接任CEO,才开始慢慢盈利。 盛釚是挂名的副总裁,这个头衔只不过是印在名片上用来勾搭妹子的,公司里的事务他一概不操心。何锦仪自己也知道自己这个宝贝儿子几斤几两重,要是让他去掌管公司,不出一个月全家都得睡马路喝西北风。她一有机会就跟盛釚讲:“九九,你跟你那个大哥打交道的时候可得机灵着点儿。有事他做,有责任他担,有钱你要冲上去拿。” 所以何锦仪哪能让盛锐在这种时候撂挑子闹分家。退一步说,就算他要走,也得自己净身出户白手起家,不能带走公司一个铜板的股份。 所以她撺掇着全家一起聚聚,想借机探探盛锐的口风,也瞅瞅盛昌对此的态度。 她做得很巧妙。如果是去酒店吃饭,多少有点鸿门宴的味道,怕盛锐不肯去。因此她在市郊一处风景宜人的休闲运动馆预订了场子,还约了些亲朋好友,弄成一个小型家族聚会,借此冲淡真正的主题。 这一天风和日丽,盛家的老老少少们在草坪上坐着喝茶聊天,看着二公子盛釚和几个朋友在百米气步枪训练场上比赛。 盛清蓝打了一会儿网球,跑回来继续坐着,看她心心念念的穿越小说。看到高兴处,又抓住盛锐的胳膊摇来晃去:“哥,要是你穿越了会怎么样,你想象一下嘛!” 被她缠不过,盛锐把自己穿越时的一小段经历简略地讲给她。 听他讲完,盛清蓝语重心长地说:“哥,你脑洞太大。这是病,得治。” “不是你让我想象的吗?!” “可我没让你想这么多。你说得就好像你亲身经历过似的,让我有种毛骨悚然的赶脚。对吧小寒?”她转向一旁的祁寒。 “你别问他,他脑洞更大,直径四十光年。” “……”祁寒不知道这种时候应该作何回答,只好沉默不语。 盛锐见他无聊,问:“这里有很多场馆的,还可以骑马,你想不想去玩?” 祁寒摇摇头:“我跟你待着就好。” 盛锐有点愧疚,悄悄在桌子下面握了一下他的手:“真对不起,拉你来参加这种无聊的活动。我想让你多见见我的家人。” “没事的,我明白。”祁寒也回握了一下,随意瞄了一眼射击场上的赛况。 盛釚自幼喜欢射击,而且作为业余选手来说水平相当不俗。此刻,他的成绩遥遥领先。 他和盛锐相差三岁。出于种种原因,他小时候住在另一处宅邸,到了十几岁上才搬进盛家与母亲和姐姐同住。听说自己将会有一个哥哥的时候,他激动得不得了,觉得以后都会有人陪着自己打游戏、罩着自己了。 他永远都难以忘记第一次见到这个哥哥的情景。 盛锐从学校被接回家的时候,盛釚正蹲在花园里的蔷薇丛后面玩。他听见引擎声,抬头看见一辆黑色奔驰驶进院子。有人上前毕恭毕敬拉开车门,走下一位长身玉立的俊俏少年。那天很暖和,少年却在衬衫外面披了件厚厚的外套,一脸恹恹之色,看都没看院子里的盛釚一眼,就被一群人前呼后拥着径直进了大门。 这个时候,盛釚还是挺高兴的。小孩子的心思很简单,并不觉得自己被无视了是件很丢脸的事。他赶紧追了过去,一把推开刚刚关闭的大门。刚才那个少年站在一楼的正厅里,回头看着盛釚。盛釚兴冲冲跑过去,还没等说上话,一阵风从开着的大门吹进来,那个少年立刻微微侧过身去,抬手遮挡着脸。旁边早有人慌慌张张跑过去,把大门重新合拢。然后父亲盛昌就从楼梯上走了下来,指着那个少年向他介绍:“九九,这是你哥哥盛锐,小名叫元元。” 然而盛釚已经不太想跟这个哥哥多说什么了。盛锐给了他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令他难以亲近。若干年后,他终于找到了恰当的形容方式:逼格太高。 后来的事实证明,盛锐其实是个挺不错的哥哥。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能够对同父异母的弟弟尽到的责任,他都做到了。然而盛锐对待他的态度永远客气而疏离,摆明了不想跟他走得太近。 而盛釚慢慢发现,自己成了传说中“被优秀的哥哥光环所笼罩的悲摧弟弟”,不管做什么,都有人拿他跟盛锐比较。 于是盛釚越来越喜欢射击。唯有在这一件事上,他可以甩盛锐几条街,找回一点自信。 几轮比赛下来,盛釚毫无悬念地拔得头筹,洋洋得意回到场外休息。 盛家的一群门下清客们适时开始发挥作用:“二公子好枪法,真是神射手。您不去参加奥运会真是可惜了,否则金牌非您莫属。您给我们传授传授经验?” 盛釚得意洋洋翘起二郎腿,叼起一支烟:“其实吧,这事儿主要靠感觉,也就是天分。不是那块料,练了也白练。比如有些人从来都射不准,这也是一种天分,哈哈哈!” 大家都明白二公子这是在挖苦长公子,全都装没听见,纷纷顾左右而言他。 盛锐悠然喝茶,对这些话置若罔闻。 他能忍,有人却不能忍。 祁寒放下手中的茶杯,一言不发走到射击场上。 盛釚晃着腿,用眼角瞥了瞥祁寒,根本没把他放在心上。这么一个嫩得能掐出水的小白脸,怎么看都跟枪械不搭界,八成连摸都没摸过。 祁寒拿起了一支气步枪,瞄准一百米外的靶子。 在修辞上,盛二公子的词汇量比较贫乏,一向用且仅用“我靠”来表达他对世间万物的看法。于是接下来的时间里,盛二公子发表了如下感言:“……我靠。……我靠!……我靠?!……我靠靠靠靠……!!!” 后来盛锐十分后悔当时没拉住祁寒,因为这一天之后的时间里,盛釚像一块揭不掉的膏药一样黏着祁寒,要求拜师学艺。 ☆、阿猫阿狗-第12章 盛釚这个人是个没心没肺没头没脑的二世祖,说混球也混球,说实在也实在。他的年纪比祁寒大,却一口一个“哥”叫得亲热无比,听得盛锐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天气这么好,我们去那边骑马吧。” 盛釚的马术不精,以前摔伤过一次,有心理阴影。果然,一听这个,他缩了缩脖子没敢跟过来。 盛锐让祁寒去选喜欢的马。祁寒跟着工作人员去了一会儿,牵回来两匹性格温顺的海尔德兰马。 这一幕,很眼熟。 祁寒把其中一匹马的缰绳递过来,见他有点出神,便问:“你在想什么?” “在想你。”他把他拉近身边,“我一直都想问,当初你带我去佛罗伦萨的时候,怎么那么轻易就信任我了?你就没有想过,万一我半路上偷偷谋害你怎么办?” “你打不过我的。” “哦?那你倒是跟我解释解释,为什么每天晚上被压在下面的人是你?” “……” “你啊,图样图森破,根本就不知道这世界有多可怕。不是所有人都像我这样表里如一,有些人看起来很正常,内心很BT的。” “你哪有表里如一,你表面看起来也很正常啊。” “……” 两个人坐在马背上,沿着草场溜溜达达闲庭信步。闲聊之间,话题扯到了盛釚身上。 “你离他远一点。”盛锐郑重交代。 往常他说什么祁寒都会答应,这一次却很犹豫:“其实我觉得你弟弟那个人不坏的。” “我没说他坏,他就是比较二。从小到大,我喜欢什么,他就跟我抢什么。因为我是哥哥,只好让着他。最可恶的是他抢到手之后过不了几天就丢掉,接着跟我抢别的。他根本就不是真的喜欢那些东西,只是因为我想要。” “那可能是因为他信任你吧,觉得你喜欢的一定是好东西。” 盛锐还没说话,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盛清蓝的声音里透着兴奋:“嗳嗳,哥,跟你报告个小情况呦~” 刚才盛昌和盛釚谈话时无意间了解到,盛釚最近有一个正在交往的女朋友,他很喜欢对方,动了谈婚论嫁的念头。 巧合的是,那个女孩子姓亓。盛昌就顺口小声嘀咕了一句:“又是个姓qí的。你哥也是你姐也是,怎么咱家的孩子都跟姓qí的有缘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呦呦呦呦~~~~~! 盛清蓝一颗敏感的少女心立刻像打了鸡血似地活跃起来,赶紧找了个机会悄悄给大哥拨电话。 “哥,这绝对是个大好的信号,大好的信号啊!恐怕爸爸心里已经默许一半了,只是不好意思当面松口而已。哥!加油加油!努力努力!曙光女神的召唤!钢巴蝶!雅蠛蝶!” “不要胡乱用词!” 挂了电话,盛锐心里也一阵轻松,多少有点守得云开见月明的感觉。祁寒在公司里一直很努力,做出的成绩有目共睹,就算没有他跟盛锐那一层所谓的远房表兄弟关系,高层们也已经注意到他了。盛昌特别喜欢靠谱又踏实的晚辈,祁寒正是他最中意的类型。虽然他还无法接受“儿媳是带把的”,但至少对祁寒本人的看法是越来越好了。 正想跟祁寒报告一下好消息,却见他也在低头看手机。 “嗯……你弟弟发了短信来,问我想不想加入他们的射击俱乐部。”他把屏幕转向盛锐。 ……(`◇‘##)! 盛锐一下子又炸毛了。 为毛盛釚弄到了祁寒的手机号! 不对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熊孩子果然又想来抢东西了吗魂淡! “跟他说你不去。——不,不许回复他,把他的号码拉进通讯录黑名单里。”盛锐的脸比黑名单还黑。 “可是……”祁寒翻看着短信里对俱乐部的介绍,“好像挺有意思的。你不是说我整天闷在家里不好吗?” “我帮你找一家更好的。——你这孩子今天怎么这么不听话?” “我就喜欢这一家。你陪我一起去吧,你没空的时候我也不去,好不好?” 祁寒很少用这样恳求的语气,盛锐哪里硬得下心肠不答应。只好再三强调:“必须有我陪着,你绝对不许自己一个人去,记住没?” “记住了。”祁寒用力点头。 盛釚居然是来真的。没过多久,他就打电话邀请祁寒过去玩。 盛锐咬着后槽牙亲自护送祁寒到了那家俱乐部。这家俱乐部是盛釚和朋友合资开办的,盛釚是老板之一。对于不请自来的大哥,他完全没有显露出反感,就好像早就知道盛锐会来一样。 中场休息时,祁寒去了洗手间。 盛釚磨磨唧唧坐到了盛锐身旁,不停地搓手。 “说。”盛锐头也不抬。只要盛釚这个样子,必定是有事相求。 “那个,哥……”盛釚别别扭扭地开口,“你能不能,呃,稍微帮我打理打理这边的财务?找会计事务所我信不过……” “有麻烦了?”盛锐斜他一眼。盛釚被朋友骗不是一次两次了。 果不其然,盛釚赧颜:“我跟我的合伙人……出了点事情。” “你要说就一次说完,别吞吞吐吐。”盛锐舀了一勺冰淇淋慕斯。唔,这家俱乐部的甜品味道很好,要给阿狗带几样回去。 盛釚一脸忧郁地抬眸看了看他,复又垂头嗫嚅道:“我,我上了他……” 盛锐差点当场被慕斯噎死。 “……的当。”盛釚把话说完。 盛锐心有余悸地放下手里的托盘:“不要在这么惊悚的地方停顿!” “他忽悠我弄了个项目,结果程序没走通,项目黄了,他卷着投资跑了。当初签合同时我没看,被他钻空子摆了一道,钱都打水漂了。”盛釚沮丧不已。 “你想让我给你投资?”盛锐不动声色。 “不是,我……我就想你有空了给我帮帮忙。”盛釚抬起头,往盛锐身旁挪了挪,“哥,那天我听我妈说,你想分家。我心里真不是滋味。虽然我老是故意气你,可我真不想跟你分家。我最近遇到了喜欢的女孩,想跟她结婚,可是她说,像我这样只会坐吃山空的人没有安全感,要我做出点事业给她看看。我就想多跟你学点本事,就像小时候你教我做功课那样。我想跟你说这个话很久了,怕你不答应,一直也不敢开口。” 盛锐没说话。自己这个弟弟虽然经常犯浑犯二,但笨头笨脑,不会别有用心地打感情牌。既然他这么说,那就是真的这么想。 “你要是真有这样的想法,就拿出点行动给我看看。以后公司的事情你也学着做起来,跟我一起开董事会。”他说。 “哥,这么说你是答应帮我啦?”盛釚顿时像小时候盛锐答应替他做习题一样满脸放光,“我听你的,以后董事会我都参加。不过我挺讨厌他们的。” “我也讨厌他们,所以才要学着跟他们打交道。如果你连那些家伙都能应付,就没有你对付不了的人了。” “好,我都听你的。不过话说回来,往那种正经八百的地方一坐我真是浑身难受。”盛釚咧咧嘴,“就好像身体里被灌满水,然后放在火上慢慢蒸。” “你上辈子可能是个灌汤包。” 盛釚心情一好,忍不住又开始放荡不羁笑点低:“木哈哈哈!哥,你好久都没这么跟我说话啦!我一直都觉得你很偏心,只照顾姐姐,不爱理我,连玩笑都很少跟我开!” “不要乱扣帽子。我对你们两个一视同仁,是你不爱理我。” “才不是!”盛釚悲愤了,“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你就各种无视我!你说你的逼格……啊不是,呃,架子那么大,让我觉得你是嫡出的,我是庶出的,我怎么敢接近你!” 盛锐对这样的指控感到很惊诧,努力回忆了一下:“我不记得有这样的事啊。我们第一次见面,不是在大厅里爸爸介绍的吗?我记得我很友好嘛。” “那之前我在花园的草丛里玩,你从外面回来,打我旁边走过去,一眼都不看我!” “……(╯-_-)╯┻━┻”盛锐想掀桌。“你理智一点好吗?我走路是往前面看的,不是往草丛里看,我怎么会知道那里面蹲着个你?” 盛釚想想,这倒也是,以他当时小孩子的身量,蹲在蔷薇花后面完全看不到。但他依然不忿,又把盛锐在大厅里的装13之举说了出来:“我忘了随手关门是很不好啦,可你也用不着表现得那么明显吧?搞得我好像是个不懂规矩的土包子一样。” 这件事情盛锐倒是多少有点印象:“哦,你误会了,那不是针对你的。那个时候我身体不太好,对风沙和粉尘过敏,被风吹到皮肤就会长包。——我如此英俊的脸啊!长包可如何使得啊!” “那……那……反正,反正后来你也就跟我握了个手,不是很热情。” “你还想让我多热情?难道我要跳草裙舞欢迎你吗?” “你会跳草裙舞?”盛釚大惊。 “……”盛锐突然很想扶墙出去。同学,我到底为什么很少跟你开玩笑,现在你懂了吗? “我说,”他扶住额头,“这些事情,你记恨了十年?” 盛釚皱着脸不做声。 这个时候,祁寒在外面偷偷摸摸探了一下头,看见里面的谈话似乎告一段落了,才假装刚从洗手间回来。 盛锐已经猜到了今天是个什么节奏:十有八九是这两个货私下里通了气,盛釚邀祁寒来玩是假,叫盛锐来才是真。所以他看见盛锐的时候毫不惊讶,这都是他们计划之内的事情。 看着自家阿狗,盛锐的牙根痒痒的。这家伙现在居然懂得吃里扒外算计他了,晚上回去必须好好修理一下。 ☆、阿猫阿狗-第13章 一回到家,阿狗就被按在门板上。 “老实交代,你们是不是背着我通气了?”阿猫狠狠地啃了他的脸一口以泄愤。 阿狗吃痛不过,立即招供了。盛釚确实偷偷拜托过他,说想单独跟盛锐见个面。 盛锐哭笑不得:“他这是吃饱了撑的吗?想叫我见面的话,直接告诉我不就行了,还用得着兜这么大一个圈子?” “嗯……他说,你刚跟家里的关系闹僵了,如果他直接约你,怕你不想见他。” 话这么说倒是也没错,可阿猫还是愤愤:“你欠了他的钱吗,这样替他卖力?” “我是欠他的。他的哥哥被我抢走了啊。”阿狗说得一脸认真。 虽然他最初对盛釚的印象不怎么样,可在短暂的相处之中,他感觉到,那个人其实并没有什么坏心。之所以拼命在盛锐面前表现,大概只不过是想在兄长眼中博得一点存在感吧。 就这种“想被哥哥重视”的心态而言,他和祁寒并没有什么不同。 阿猫退后一步,眯了眯眼睛:“你才见过他几次,就感触这么深了?我怎么就一直都没看出来他是这么想的呢?” 阿狗露出一个“我们兄控的心你不会懂(= ̄︶ ̄=)”的表情。 这表情太可爱,阿猫连假装生气也做不到了,只好给自己找了个台阶顺坡下猫:“这一次就算了,我不跟你们计较。下次不许再背着我跟他联系,否则我就造一个钛合金地下室,把你囚禁起来。” “再也不敢了。” 见他认错态度极其端正,阿猫便既往不咎,揉了揉他的头发:“被这事一打岔,都忘了跟你说了。我特别为你调了一款鸡尾酒,你想不想尝尝?” “你还会调酒?”阿狗惊讶。 “那当然。”阿猫得意地晃起尾巴,转身到玻璃橱里拿出调酒用的材料,“唉~~~男人就应该像我这样,上得了战场,下得了厨房,调得出鸡尾酒,扛得动重机枪。——卧槽!这瓶盖怎么这么紧?亲爱的帮我拧一下。” “……” 盛锐以前学过调酒。自从发现祁寒沾不得酒精,他便煞费苦心参考了很多配方,以薄荷汁和青柠汁作为主料,调制了一款这家伙也能喝的鸡尾酒。而且,酒体的颜色和这家伙的眼睛一样,是诱人的碧绿。 很快,一只锥形玻璃杯被放在了祁寒面前,晶莹的酒体呈现出水晶般澄澈漂亮的深绿,仿佛翁布里亚的翠色泉林。 阿狗犹豫着:“我……不想喝酒。”万一又像上次喝红酒那样人事不省,就太糗了。 阿猫温柔地笑笑:“我知道,这里面没有酒精。” 听他这么说,阿狗端起酒杯呷了一口。 阿猫托着腮,好整以暇地欣赏恋人啜饮的模样:“我给它取的名字是Fonti del Clitunno(克里图诺泉,斯波莱托附近的一处水景)呦~” 阿狗点点头。那样仙境一般的美景,只要见过一次,就难以忘怀。就是在那个夜晚,他们互诉衷肠(?),知道了对方穿越者的身份。然后,就像受到命运的牵引一般越走越近。 阿猫低头吻住他。酸甜而清冽的芳香从他的双唇传递到他的口中,薄荷的清凉、青柠汁的微酸与佛手柑的香甜,以及在味蕾上跳动的苏打水,在彼此的舌尖上纠缠不已。 “这是爱情的味道。”阿猫说,“为什么会有酸味,你知道吗?” 阿狗在他怀里摇头。他觉得爱情应该只有甜味才对。 “笨。因为恋爱中的人容易吃醋啊。”阿猫刮了刮他的鼻梁。 前一段时间,盛锐又跟前女友联系了一次。她现在有了新的恋人,很幸福。 两个人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之后,任冰蒨稍稍犹豫了一下,在电话彼端问道:“对不起,我知道提这个问题不合适,但我真的很想知道,你听到我跟他在一起了的时候,有没有在意过?” 盛锐想了想。说不在意是骗人的,可那种在意似乎更像是对待一个要嫁人的妹妹,而不是一个分手了的恋人。当初盛清蓝和齐宇开始交往的时候,他也有过类似的不舍。 任冰蒨从他的沉默中听到了答案,微微一笑:“锐,你真的什么都挺好的,我可能以后都再也找不到比你对我更好的人了。每次吵架你都让着我,我怎么惹你你也不会生气。但那是因为你不在爱。你会疼我,但你不会为了我疼。” 在听到她这么说以前,盛锐一直认为自己算得上是个模范男友。他们交往的几年里,她的私生活他从来不加过问。他以为他是大度、是宽容、是宠溺,但那一刻他才意识到,她说的或许是对的,那其实只是因为他并不真的在爱。 而一旦真的爱了,才发觉自己的占有欲竟是异乎寻常地强烈。就连别人多看了他家的小阿狗一眼,他都恨不得立刻向对方宣告自己的所有权。 阿狗忍不住问了一句:“吃醋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呢?”他能理解那种感觉,但好像从来没有亲身体验过。 “唔,你想象一下,如果我和别人接吻,你会有什么感觉,就是那样了。”阿猫说。 这样啊。 阿狗回想起曾在街头见过一幅大型广告画,上面一对情侣在拥抱接吻。 如果把上面的男人替换成阿猫…… 心底立即涌起一种莫可名状的微妙情绪。小灵魂在表情数据库里检索一番,很快确定这种情绪所对应的表情是这样的:(。\ /。)! 啊啊,这就是吃醋啊,果然是酸酸的呢。 不过好像……也挺美好的。 阿狗懵懵懂懂地想着,任由阿猫慢慢褪掉他的衣物,两个人牵牵绊绊摔倒在床上。 一时兴起,阿猫煞有介事地命令:“骑士,给国王口一个。” 这是一句玩笑话。他满以为阿狗会问口是什么意思,或者囧囧地说,他以后会学。 哪里知道,阿狗二话不说,闷头钻进被子里去了。 阿猫怔了一下。还没等反应过来,就感觉到自己被对方的舌头卷裹住了。阿狗努力调整角度,让自己适应着容纳。 被他柔韧而湿润的舌根很有耐心地慢慢挤压着,一股奇异的颤栗直窜过阿猫的背脊。那种感觉,只能用By Kilian一款香水的名字来形容:直上天堂。 …… 平息之后,阿猫费了好一番力气,才把游荡在宇宙各处的三魂七魄一个一个捉回来,神志基本恢复健全。 然后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你怎么会这么熟练?”这技巧实在是太娴熟了,根本不像是初次为之的人应该具有的水平。“难道……你找别人练过?” “……”阿狗根本不屑于回答这种档次的问题,用眼神表达对阿猫智商的捉急。 “那你为什么很有经验的样子?” 阿狗十分谦逊地将自己的成绩归功于阿猫平时的言传身教:“没吃过猪肉,也看过猪走。看你看得多了,就学会了。” “……亲爱的,你说话的技巧也需要再学习学习。” “哦。” 因为这一次的感觉太美妙,过了半个小时,肉肉的阿猫又不肉肉的了。 “再来一次吗?”阿狗又要往被子里钻。 这一次,阿猫及时制止了他。 他把他的头抱在怀里,轻轻拍他的后背:“还是用腿吧,我更喜欢那样。” 只要一次就够了。他早就作出过决定,他的小阿狗,不需要为他做这样的事。 阿狗不知道他的想法,信以为真,赶紧乖乖躺下,贡献出大腿。 说实话,这样的感觉远不如刚才来得强烈。但阿猫心里舒服多了。只要是怀里这个人,不管怎么样他都会满足。 被抱住阿狗仍然在回味着阿猫的味道。 阿猫的身体是甜甜的,仿佛传说中的应许之地,流淌着永不枯竭的牛奶和蜂蜜。 阿猫阿猫阿猫。 每当喜欢他喜欢得不知道怎么表达的时候,他就这样一遍一遍地在心里念叨。就好像自己多念叨一次,就能把这种感情多传达一分给对方。 之所以选择服从对方,不是因为对方永远都正确,而是因为,对他来说,对方想要的,就是他的方向。无论何时何地,遇到怎样的状况,举棋不定时只要想一想,对方会希望自己怎样做,就会立刻找到前进的方向,不再犹豫。 阿猫阿猫,他的阿猫。调得出鸡尾酒、扛得动重机枪的阿猫,为他挨火箭筒、为他吃醋的阿猫。 他努力迎合着对方,感觉着阿猫身体里流淌出来的牛奶和蜂蜜,一直流淌进他心里。 他心里那只空空的小罐子,嘭地一下子就满了。 被装满的感觉充实而美好。盛不下的幸福满满地溢出来,让他觉得自己的唇角情不自禁想要上扬,再上扬。 阿猫停止了动作,难以置信地望向阿狗的脸。 ——他的小阿狗,终于会微笑了。 不是那种只有他一个人才能看懂的微表情,而是真真正正的、温暖又明亮的笑容。 ☆、【穿插小番外】 1、阿猫的网名 事情是从一个“怂”字开始的。 阿猫跟人聊天,说了一句“你太怂了”。阿狗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阿猫便跟他解释:“基本上就是很猥琐很没用的意思。你看,心上居然有两个人,这么不专一的家伙当然很猥琐。” 两个人就此探讨了一番,阿猫忽地想起另一个也是心字底的字“慭(yìn)”。他对这个字的解释是这样的:来了一只阿狗,要捧在心上。所以这个字念“印”,心心相印嘛。 阿狗当然对这番解释很受用。可惜想来想去,没找到把阿猫捧在心上的字,只好转而研究阿猫的名字“锐”。他觉得这个字长得很可爱:左半边的“钅”是一把金属做的武器,右半边的“兑”是一个有眼睛有嘴巴伸着双臂的小人。所以,这个“锐”字是一只举着钢叉张牙舞爪得意洋洋的小妖怪,很符合阿猫在他心里的形象。 阿猫有样学样,也对“寒”字解读一番:宝盖头是屋顶,屋子里面躺着一个张开两腿的人,而且是个男人——“井”代表隆起的腹肌,胯下是两个蛋蛋。所以,这个字是金屋藏男宠的意思。 阿猫一脸幸灾乐祸指着“寒”字的下半截说:“亲爱的你看,你有九块腹肌,可惜蛋蛋长得不对称。” 话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鱼唇的错误。 果然,阿狗指着“锐”字的右半边说:“总比蛋蛋长在头上要好。” “……”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的阿猫明白了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这件事还没有到此结束。 一天,阿猫和阿狗因为一个类似于“吃鸡蛋时先磕大头还是先磕小头”这种档次的问题拌起了嘴,唧唧歪歪了半天,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阿猫怒了:“别打嘴仗了,直接PK定胜负!” 不是真人,是用游戏。祁寒如果输了,就得把所有的网名都改成“我是宠物”;盛锐如果输了,就改名“我是妖孽”。 由此可见盛锐是很无耻的。他是妖孽这件事大家全都知道,就算昭告天下也无所谓,而祁寒若是输了却很吃亏。 首先用网游。 用盛锐满级的号跟祁寒PK自然是不公平的,他也陪着祁寒注册了一个小号,两人一起辛辛苦苦练级学技能。不料在野外做任务时,遇到了敌对阵营的玩家。 对方装备等级高,随便一砍就是秒杀,闪避再好也没用。于是阿狗的牧师光荣地躺尸了。 阿猫立刻炸了毛,气汹汹跑过来。但他一激动,忘了自己现在开的也是小号。于是地上转眼多出一具尸体。对方对这种买一送一的服务很满意,拍拍屁股,召来坐骑飞走了。 地上的两具尸体,一个头上冒出一串“…”,另一个头上冒出一个“(=。=;)”。 不过这不要紧。网游没法愉快地PK,就用单机游戏。 两人转战PS4上的一款战地游戏。阿狗稍微花了一点时间适应这古老的手柄,然后就轻松自如了。 这款游戏队友之间不能直接PK,两个人约好,做完任务以后统计数据,谁死的次数多谁就输了。 电视屏幕上枪弹横飞,音效十足,如临其境。 两人躲在一处掩体后面,准备攻占对方的据点。但对方有个狙击手十分讨厌,总在暗处放冷枪,两个人谁也不敢出头。 盛锐本来隐蔽得好好的,不知怎么回事,突然暴露在了对方的火力范围之内,当即被爆头倒毙。与此同时,祁寒抓住时机向着对面两记漂亮的点射,一举干掉了那个狙击手。 人物复活之后,阿猫有点不好意思,解释道:“我本来隐蔽得挺好,不知道怎么回事从掩体后面出来了。” “是我把你挤出去的,这样才能发现狙击手的位置。” ……靠!!! 下一个环节是摧毁弹药库。敌人把守严密,需要有一个人去吸引火力,另一个人去炸掉弹药库。 门口的卫兵扛着一个筒状物四处巡逻。一看那个东西,盛锐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火箭筒!!又尼玛是火箭筒!! 二战的时候,他被德国的“铁拳”轰过,被美国的“巴祖卡”轰过,最后被苏联的“喀秋莎”轰死,完全可以就“火箭筒技术哪家强”这一话题写一篇情真意切的心得体会。 他可不想再挨一次了,于是对祁寒说:“你去吸引火力,我去炸……” 话未说完,只见祁寒的人物飞起一脚,盛锐的人物就从墙头上扑向大地,像根葱一样直直地栽在距离卫兵不到二十码的地方。 要是这么大的动静还不被敌人发现,除非对方是死的。 “轰!!” 盛锐又一次在火箭筒的焰光之中鸡犬升天。 趁着前方骚乱,祁寒的人物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了弹药库后面。几颗手雷丢进去,任务完成。 几次三番,盛锐总结出来了:不怕对手像神一样,也不怕队友像猪一样,就怕神一样的队友把你坑得像猪一样。 在这样的节奏中,他们做完了全部任务。 结果不用说。祁寒全程无伤,盛锐死去活来。按照约定,只能改网名。 盛锐哼哼唧唧把昵称改成“我是妖孽”,一边在心里笑得阴险:小样儿,跟我斗。就算改了这个名字,我也不损失什么,木哈哈哈哈哈! 刚要点确定,祁寒按住了他的手:“等一等。我改变主意了。” 转过天来,盛锐在线上遇到了发小樊欧。对方瞬间被他的新昵称给震得外焦里嫩不能自已,好半天才打出一行字:[队]欧爷 说:妖孽……你……你这名字…… [队]蛋蛋长在头上说:怎么了?怎么了?你有什么不满?老子就是要从头开始diao! 2、算术 虽然每天的小日子幸福得冒泡泡,但有一件事让盛锐不太爽:他和祁寒的年龄差距加大了。 他们在1944年相遇的时候,他二十五岁,祁寒二十二岁。 但祁寒比他早穿越两年,所以这家伙返回到自己的时空以后恢复到了二十岁。 于是,现在他们的年龄差变成了五岁。 五岁啊!! 盛锐郁闷不已。 都说三岁一个代沟,这尼玛都快要两个代沟了!还能在一起愉快地玩耍吗! 这一天,盛锐的堂姐到盛锐的住处玩,还带来了正在上小学的儿子贝贝。盛锐跟外甥的关系很亲密,贝贝一见到他便舅舅长舅舅短,叫祁寒小舅舅。 做作业的时候,贝贝拿着一道题目来问盛锐:“舅舅舅舅,这道题怎么做啊?小明比小亮大三岁,三年前小亮的年纪是小明的一半,求他们今年各是几岁。” 盛锐给他解答完以后,说:“这种题目弱爆了,听舅舅给你出道题。假如我出生的年份比你小舅舅早一百年,那我比他大几岁?” 贝贝立刻回答:“一百岁!” “错!我比他大五岁。” “……” 贝贝开始认真思索舅舅的算术是不是体育老师教的。 听妈妈说,舅舅是商学院毕业的哎,学过会计哎。虽然自己不太懂会计是什么,不过妈妈说就是数钱的。舅舅的算术这个样子,数钱真的没问题吗? 见自己成功地雷到了外甥,盛锐不依不饶,再接再厉:“我再给你出道题。如果今年我比他大五岁,那去年我比他大几岁?” 贝贝:“还是五岁!” “错!去年我比他大三岁。” “……” 这回贝贝确定了,舅舅不是算术不好,是脑子不好。 “最后一个问题:如果他的战斗力是100,我是战斗力是5,那我们两个打架谁会赢?” “……是……小舅舅……么?”贝贝开始质疑世界。 “错!每天晚上我们打架的时候都是我蹂躏他,要不是我手下留情,他第二天就会一整天生活不能自理。” “……” 盛锐摸了摸外甥的头,语重心长:“所以,孩子,你要学会从哲学的高度质疑这个世界,不要被虚假的表象蒙蔽了双眼。舅舅我总结了,人世很艰难,不要想当然。” 他愉快地哼着歌走了,留下外甥独自凌乱。 为了解惑,贝贝跑去找祁寒。 贝贝:“小舅舅小舅舅,舅舅刚才跟我说,他今年比你大五岁,去年比你大三岁。” 祁寒:“嗯,是这样的。” 贝贝:“……”原来小舅舅的脑子也不好啊。 贝贝:“舅舅还说,每天晚上你们打架的时候都是他蹂躏你,要不是他手下留情,你第二天就会一整天生活不能自理。” 祁寒:“……” 第二天,盛世集团行政办公室发布了一份memo:总裁因身体不适休假一周。 ☆、阿猫阿狗-第14章 从八十八层的总裁办公室里,盛锐俯瞰着脚下的市井红尘。 人生就像捉bug。这厢的bug修补好了,那厢的bug又会冒出来,反正总是不能百分之百称心如意。 比如他现在的生活。 按理说,现在所有的事情都在向正确的方向迈进。 首先,父亲对祁寒的接受度越来越高了。 因为祁寒做事实在是太靠谱,以至于盛昌不管公事私事都经常首先想到他,交给其他人统统不放心。盛清蓝时常说,干脆把祁寒调到董事长办公室当特助好了。 其次,混账弟弟盛釚听话了。 盛釚这一次对那个亓姓女孩动了真心,说什么也要改变自己不学无术的形象,好好做出点事情给她看看。他跟着盛锐学习打理公司事务,出了不少力。 促使盛锐决心消除兄弟隔阂的是祁寒的一番话。有一天,祁寒讲起了他与薛垣的过往:“遇到你以前,他曾经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们之间从来没有发生过大事,只有一些看起来微不足道的误会。即使是现在我也常常想,如果当初我更努力一点跟他解释一些事,我们一定可以一直作为最好的朋友相处下去。” 这番话让盛锐认真思索了他和盛釚之间的关系。上一次在射击俱乐部里,盛釚坦陈了他埋藏在心里十年的小小误会。直到那个时候盛锐才突然觉得,至少在盛釚面前,他这个大哥是失职的。他一直感觉到盛釚对自己的挑衅,却从未认真考虑过个中原因。 自那之后,他便时常找盛釚谈谈理想说说人生。盛釚其实是个直肠子,见自己死缠烂打十年之后大哥终于有了回应,感动得鼻涕眼泪一把,兄弟两人的关系日益亲密。 最后,在某件事上,祁寒开始变得主动了。 应该说这是好事,可是……可是…… 问题也出在这里——他似乎有点太主动了,让盛锐几乎有点吃不消orz|||以前,祁寒对这种事完全没有欲求,如果盛锐肉肉的,他就睡觉去了。可现在他每天晚上都向他要牛奶和蜂蜜,理由是填充他心里的小罐子,不然不会笑。 对话通常是这样的—— 阿猫:妞,给大爷笑一个。 阿狗:(▼︿▼) 阿猫:骑士,给国王笑一个。 阿狗:(▼︿▼)我要牛奶和蜂蜜。 阿猫:你的小罐子不是满了么? 阿狗:嗯。满了以后就自动升级,变大一号。 阿猫:……靠!为毛还会升级?那我到底要贡献多少? 阿狗:(▼_,▼) 于是阿猫经常被弄得精疲力尽(←_←请将某两个字互换位置),深感自己还是需要继续锻炼。 而让他产生危机意识的是一起“程序事件”。 某天嗯嗯之后,阿猫突发奇想问道:“你不是做人工智能的吗?能不能写个程序,计算一下什么×位感觉最好?” 阿狗深以为然,很快写了一个简单的程序。可视化形象十分可爱,是两个方头方脑的小人,有大大的脑袋和五肢(……)。一个的表情是 [∩_∩] ,另一个是 [▼_▼] 。他根据两人的身体数据录入了一些参数,让程序自己跑着。 两个小人开始每天自由搏击,以各种奇葩的姿势互相骑在对方的各个部位上,生成的数据被源源不断录入一个庞大的数据库里,供将来真人搏击时参考。 起初一切都很正常。忽然有一天,阿猫发现, [∩_∩] 君开始频繁地单方面被骑。 ……我擦!这是什么节奏? 他赶紧调出源代码。阿狗写的算法他看不懂,但他看得懂参数。他很快就发现,造成这种局面的主要原因是其中一项参数:[∩_∩] 君的体力值是1,而 [▼_▼] 君是5。超过了某个临界的阈值之后,前者就只有被后者骑的份了。 这是红果果的鄙视有木有?这货是想反攻吗?是吗是吗? 他愤愤地跑去找阿狗说理。 阿狗斜他一眼:“我觉得这个参数很合理。” 阿猫恼羞成怒:“合理你个毛线团!!给我改了!否则我今天晚上××了你!” 阿狗对他记吃不记打的个性感到不可思议:“你又想一周生活不能自理了?” 一句话,把某猫噎得欲死欲仙。 神啊!这货真的是他家阿狗吗?那样的邪魅眼神,再加上某猫瞬间脑补出来的一身SS制服……艾玛,这活生生就是一只鬼畜攻啊!这种压迫感,简直就像自己家里乖乖的小黑贝突然化身为北欧神话中的巨狼芬里尔。 综合考虑阿狗最近的种种表现,阿猫得出一个令自己眼前发黑的结论——阿狗在下一盘很大的棋。经过自己这么长时间的言传身教,这家伙如今已经在妖孽化的道路上无师自通日行千里了。而他用来练级的对象……似乎好像大概应该也许可能就是某猫自己。 那两个程序小人,就是真人命运的预演。阿狗每天要牛奶和蜂蜜,是不是就是在等待阿猫的体力到达那个临界的阈值? ……〒▽〒 办公室里的某猫内牛满面抱住了脑袋。他不要被反攻,绝对雅蠛蝶。 这时电梯叮咚一响,阿狗上来吃午饭了。 今天有个重要的后台程序上线,他忙碌了一上午。见他似乎很累,阿猫忍不住得瑟了一把,向他建议道:“要不要做个按摩?我技术不错呦~” 盛锐会工作也会享受,工作理念是“上班=度假”。他在办公区后面弄了个很有意境的小型水疗馆,累了就跑到这里自我放松。 莲叶形的水晶玻璃盘内盛满清水,漂浮着几枚做成牡丹花模样的蜡雕,相当有情调。 盛锐让祁寒躺着,在手掌涂抹了薰衣草精油,从他锁骨开始慢慢向下游走。 必须说,某猫总是有着勇于作死的大无畏精神。“一个不小心”,手指就游走到了不该去的地方。 阿狗忍了又忍,终于忍无可忍:“我觉得那里不是肌肉。” “抱歉抱歉,手滑了手滑了。” 刚按摩到一半,就进来一通电话。Echo说有一个慕尼黑的商业团体来本市参观,临时改了行程,参加下午的一场政企对接会,问盛锐出席与否。 对于盛世集团这样的大型企业来说,总裁并不必出席每一场政企对接会,通常只要由总经理出席即可。不过,鉴于本市与慕尼黑是友好城市,常有政商界的代表团前来访问,这是一个很好的推介机会,盛锐决定带着祁寒一起出席。 “亲爱的,慕尼黑那个合作项目你一直在跟,等一下你去做个presentation可以吗?” 工作为重,阿狗自然没意见。 对接会在一楼的会议中心大厅举行。 前两排是贵宾席,宽大的沙发椅,也是大厅前部的两台摄像机主要关照的区域。 其后是来宾席,座位是天鹅绒软椅,靠背上带有可以折叠的简易小桌案。 最后几排钢质的长排靠背椅是记者席,因为记者们要么全程屁股不沾椅子,要么就踩在椅子上举着“大炮”抢拍,以前曾经出现过椅子踏坏人也跌坏的事件,不得已换了钢椅子。 盛锐和祁寒刚刚落座不久,对接会就开始了。 主持人致辞完毕,发言者陆续登台。 盛锐对这种场合很熟悉,摄像机过来时优雅地目视前方,摄像机一走就抓紧时间看资料。作为东道主,盛世集团的PPT演示被安排在下半程最后,由盛锐代替原定的总经理发表终场致辞。 虽然事先没有准备讲稿,但这对盛锐来说轻车熟路。他利用现在的时间打起腹稿,偶尔假借低头看与会者资料,用水笔把一些关键的词句在纸张空白处写下来。 过了几分钟,他忽然注意到,身旁的祁寒明显地开始坐立不安。 当然,所谓“明显”仅仅是对盛锐而言。在其他人看来,祁寒只不过是偶尔稍稍挪动一下身子变换坐姿,没有任何不正常之处。 但盛锐却很清楚,这个家伙可以接连几个小时像雕塑似的一动不动,就连三军仪仗队都要甘拜下风。他会频繁出现这样微小的身体动作,很不正常。 脑子稍稍一转,盛锐就明白了原因——是的,他差点忘了,那种精油除了放松肌肉之外,还有其它神奇的效果。 在某些场合,比如自家卧室的大床上,这种效果会令人非常愉快。 但在现在这种场合,就只能是折磨了。 盛锐满心懊恼。真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早知道会突然多出这么一桩公事,那个时候就不该“不小心手滑了”。 偏偏这场演示会还很长。盛锐被祁寒愤怒的气场杀了一百遍,心虚得眼角也不敢转过去。 幸好,四十分钟之后,主持人宣布:中场茶歇。 ☆、阿猫阿狗-第15章 茶歇的这半个小时里,来宾们会到休息区用一些酒水和点心,此外也会借机和一些平时不大容易见到的重要人士们交换名片,拉拉关系,扩大自己的人脉圈。 趁着那些想要跟他打招呼的业界代表们围拢过来之前,盛锐就拖起祁寒从侧门溜走,直奔他的专用电梯。这部电梯直达他的办公室,中间不停。 锁好了门,闭上百叶窗,阿猫七手八脚剥阿狗:“快点快点快点,只有半小时。” 阿狗有点犹豫。正常情况下,他有两种运行模式:“要抱抱模式”和“工作犬模式”。在前一种状态下不抱他,他会很失落;在后一种状态下强抱他,会被挠一脸。可像现在这样身体和大脑分别处于不同模式的情况他还是第一次遇到,不知该拒还是该迎。 大脑和小灵魂天人交战一番,决定选择拒绝:“不用了,我忍一会儿就好。”他还是比较保守的,在阿猫的办公室里那个那个,感觉实在太奇怪。 阿猫透过现象看本质,直接驳回了他的上诉:“你都这样了,能忍才怪。再说等一下还得上台去做presentation,下面那么多眼睛雪亮的妹子,你真的不怕太难看?” “……Σ(///Д///)!”对哦,还要上台的。 阿猫用一只手干正经事,另一只手把阿狗的脑袋揽到自己怀里,用下巴抵着他柔软的头发,试探着问道:“嗯,我能问你件事吗?” 阿狗点点头。 “我觉得你最近,好像突然变得很主动。” 他尽量把语气放得轻松。此刻提起这种话题,时机和氛围都刚刚好。 虽然看不见对方的脸,但他眼皮底下那只漂亮的耳朵慢慢涨成了粉红色。他听见阿狗吞吞吐吐的声音:“因为……因为那天……两次了以后……你好像很开心。所以我想,如果每天更多一点……你会更高兴。” “……” 阿猫默默地泪了。 同学,我是很喜欢多一点没错啦,可是你稍微考虑一下我的体力和持续作战能力好吗!你这不是要让我高兴,是要让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英年早逝×尽猫亡啊! 他叹了口气:“难为你这么想。两次也就算了,可你要的次数也太多了一点吧?” 那只耳朵一下子变成了桃红色:“那个……那天……你在网上看的英文小说,我后来也去找来看了……” 阿狗支吾着没再说下去,阿猫已然彻悟。那篇×文的男主乃是不折不扣的一夜七次郎,堪称生命不止嘿咻不息的典范。 所以……阿狗以为他也是这种类型?(=。=|||) “你误会了。”阿猫斟酌了一下措辞,“对不起,我应该跟你解释一下的,可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我看那个只是为了消遣,不是为了学习。我从小喜欢看圣斗士,难道你也觉得我想跑去当圣斗士吗?” 阿狗的耳朵终于涨成了彤红:“那……那那……前一阵子……你不喜欢?” “不是。我很喜欢。”阿猫捏了捏那只红通通的耳朵,“但你不需要刻意努力迎合我。正常的频率就很好,我不喜欢一夜七次,也不喜欢七天一次、一次七天,那会很累的。” “哦哦。”阿狗赶紧点点头。过了一会儿,又有点疑惑:“如果你很累的话,为什么不说呢?”他想不通,这又不是上班打全勤卡,阿猫不想做的话,中途叫停不就可以了吗? “……” 阿猫再一次默默地泪了。 同学,你难道没听说过有一种叫做“面子”的东东吗?虽然你读的×书少,可你应该也能发现吧,“我不行了”是受君的专属台词,你见过哪个攻君一边横枪跃马,一边大喊大叫“我不行了呦~~~”?! 啊啊啊,体力是硬伤有木有!自尊心很受挫有木有!拥有一只体力超常的小受才知道自己身体不好有木有! 话说回来,原来阿狗是这么想的。回忆起自己之前那些“阿狗在下一盘很大的棋”之类的想法,阿猫突然觉得自己真是够无聊。 就像之前那一次,因为他一心认为自己圆了,所以才会误解了“肉肉的”。同样的,因为对自己没有信心,一心认为这么弱的自己迟早会被反攻,所以怎么看阿狗都像鬼畜化了。现在再看阿狗,芬里尔巨狼的压迫感已经一点也没有了,阿狗还是他家那只眼神湿漉漉的乖巧小黑贝。 自信心一恢复,阿猫又变得花枝招展百媚丛生,在阿狗身前蹲下,伸出舌尖微微一笑:“前戏结束,现在要动真格的了哟。” …… 虽然很想欣赏阿狗“两靥桃花真艳色,一江春水好迷离”的模样,但茶歇时间已经快结束了。 阿猫把他推进卫生间:“亲爱的,你自己洗一洗,我去漱漱口。”他并不介意他的味道留在口中,但等一下要上台致辞,万一被主持人发现“盛总的谈吐很有精气”,略不合适。 漱过口,又对着镜子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衣着,除了领带因为刚才被阿狗抓住而弄皱了,其余一切正常。 等阿狗收拾好了,阿猫拿上一条新领带,拉着阿狗进了电梯轿厢。 这部电梯是他私人专用的,里面没有安装摄像头。速度是每秒11米,从八十八楼到一楼需要32秒。 门刚一关闭,阿狗完全没有心理准备,阿猫的嘴唇就堵住了他的。刚才时间紧迫,他们没来得及接吻。 秒速11米会使人产生失重感。阿狗突然有了置身于宇宙中的感觉,情不自禁抱紧了对方。直到叮咚一响,电梯停稳,他才又回到了地球。 阿猫堪堪打好领带,对着镜条确认了两个人周身都万无一失。电梯门一开,他迅即在脸上挂出商务性的微笑,同时抛给阿狗一个“perfect timing”的眼神。 走出轿厢之前,他又回头补充一句:“对了,还有件事。那个程序我看着很不爽,勒令你尽快修改。” “好。”这一回阿狗乖乖的,“那个数据确实不太合理,我今天就修改。” 这还差不多。阿猫满意了。 对接会后半程,阿狗不再坐立不安,取而代之的是魂不守舍。不过,这种程度的魂不守舍也同样是只有阿猫才看得出来。 阿猫既伤脑筋又愉快地想:憋着也不行放出来也不行,这混蛋还真是难伺候。 阿狗果然说改就改。 再次打开那个小程序时,阿猫无比欣喜地发现了一个非常良好的现象: [∩_∩] 君在单方面骑 [▼_▼] 君。 嗯嗯,这才像话嘛,我心甚慰。 对了,看看现在的体力值是几比几。 阿猫施施然点开参数。 ……我擦了个擦!! 这回不是1:5了,是1:15啊! 虽然必须承认,这个比值的确更接近实际情况没有错……但我不是想让你改得合乎现实啊喂!你真的不能给我一点点虚幻的安慰吗喂!(=口=|||) 此时再想起阿狗之前说“我觉得这个参数很合理”时那个傲娇的眼神,阿猫才明白过来,原来他的意思是,“我很给你面子哦~~~” orz||| 人世很艰难,不要想当然。 可是既然参数的比值拉得更大了,为什么还会出现当前这个局面?阿猫百思不解。 他不知道,阿狗给 [▼_▼] 君设置了一个限制条件:不论其它数值如何,都会乖乖地躺在 [∩_∩] 君下面。 他也不知道,他的心结解开了,却无意间在阿狗心里种下了一个小小的疙瘩。 那天阿猫上台致辞的时候,阿狗在下面目不转睛地看他。 恢复了自信心的阿猫状态格外好,举手投足都魅力值满满,惹得现场的女性来宾心思荡漾,也惹得阿狗的小灵魂痴痴呆呆。 他家的阿猫,真好看。(///ω///) 恋爱中的人容易胡思乱想。阿狗懵懵懂懂的小脑瓜转来转去,突然多出一根筋来:阿猫这么受欢迎,那他在认识他以前,会不会喜欢过别人呢? 再想一想的话……阿猫在电梯里把接吻的时间计算得分秒不差,会不会是因为他以前也这么做过,有经验? ……(///︿///) 于是阿狗又不高兴了。 所以,陷在爱情里的人,开心很简单,不开心也很简单。 晚上,阿狗尝试着旁敲侧击套阿猫的话。 可惜他套话的水平哪能跟老奸巨猾的阿猫相比,那点透明的小心思,被阿猫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这家伙的小灵魂在握着拳头呐喊:“你到底有没有亲过别人,你快缩你快缩啊~Q◇Q” 哎呀呀? 阿猫暗自兴奋了。这个小子,是在吃醋吗? 其实阿狗想对了一半,阿猫确实常在那部电梯里做一些没法见人的事。盛世大厦二楼是大型宴会厅,有时他刚处理完工作就必须赶去晚宴现场,为了赶时间,便在电梯里换衣服,把西装换成无尾礼服。 但他不打算这么告诉阿狗。难得这家伙吃一回醋,不耍耍他如何甘心。 于是阿猫故意顺着阿狗的心思给出了一个很容易令人误会的回答:“嗯……我是在电梯里做过一些事。你知道,我很注重效率,只能用边边角角的时间处理一些个人问题。不过,那些都是以前的事啦。” “……(||||||)”阿狗果然被他误导,小灵魂变得黑黑的。 坏心眼的阿猫忍住笑,悠然去洗澡,一边暗自思忖着:等一下抱他的时候再告诉他实情,不知道这家伙的小灵魂将会是怎样一张囧囧的脸呢。 不料,他很快就遭到了凶残的报复。 睡觉之前,阿猫照例要看几分钟的书。翻开床头那本刚读到一半的推理小说,正准备继续愉快地烧脑,赫然发现其中一个人物的名字上画着个醒目的红圈,旁边写着两个加粗的大字:凶手。 “你很注重效率,我帮你节省时间。 ”躺在他旁边的某人如是说。 “……” ☆、阿猫阿狗-第16章 这天中午,在阿猫的办公室里打盹的时候,阿狗做了个梦。 他梦见他和阿猫在一家甜品店里。玻璃橱内有各式各样好看的蛋糕,明丽的颜色在阳光下闪闪的。 他做梦很少有色彩,这个梦却是五彩缤纷的,甚至还有味道。蛋糕绵软香甜的触感,就像阿猫的身体。 有什么软软的物体贴上了他的唇。梦里的阿猫消散了,现实中阿猫的脸出现在他朦胧的视野里。 世上最幸福的事之一,就是梦见自己喜欢的人,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就在身边。 心里的小尾巴立刻又开始摇。阿猫阿猫阿猫。 阿猫的摩挲着他的头发,认真端详他的脸:“你刚才睡着的时候,表情很好看。梦到什么了吗?” “嗯。我梦见在和你一起吃蛋糕,很甜。”阿狗简略地描述了一下那个梦境。一看表,发现快到下午上班的时间了,赶紧洗了把脸,匆匆跑下楼去。 吃蛋糕? 阿猫若有所思地用手抚摸着某人刚才枕过的枕头。怪不得会露出那么甜甜的表情,直看得人的心都快要融化掉。 他拿起内线电话拨了个号码:“Echo,你知不知道B座商务区的甜品店哪家最好吃?” IT部办公室里,结束了午休的职员们陆陆续续回到自己的座位。还没开始工作,忽然有人敲门,总裁特助Echo和二秘各抱着一个大盒子走了进来。 Echo笑着说:“盛总说IT部这些天一直在加班,很辛苦,让我们拿些点心来给大家分一分。” 一屋子人都惊奇不已。发放点心的福利倒是很常见,但这一次竟然是由行政办公室的特助和秘书亲自送来,实在是前所未见。 一位男同事嬉皮笑脸跑过来:“这种体力活儿哪能让两位大美女动手,交给我吧交给我吧。” Echo毫不客气地打掉他伸过来的爪子:“盛总说了,要我亲自给大家发。你一边待着。” 点心有很多种。胖鼓鼓的马卡龙五颜六色,草莓蛋糕上裹着绵白的奶油糖霜,冰淇淋慕斯还像刚从冰箱里拿出来一样,一点都没化开。每个人分到的种类都是一样的,只不过发到祁寒那里的是双人份。 趁着无人注意,Echo偷偷对着他弯了弯唇角。她对于总裁和这只小帅锅的关系早就有点疑心了,不过她性格温柔稳妥,从不跟任何人八卦此事,唯一打趣他们的方式就只是偷偷对祁寒微微一笑。 祁寒有点不好意思。他已经看到,阿猫的头像在电脑屏幕右下角闪啊闪。 Ray:亲爱的,蛋糕拿到了吗?(っ ̄▽ ̄)っHans:嗯。 Ray:我听Echo说这家的东西不错,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Ray:我好吧?我好吧?(╯3╰) 祁寒在对话框里打了个“好”,想了想又删掉,也打了个表情符号发过去。 Hans:( ̄ε ̄) 这一回,盛锐过了好几秒钟才回复。 Ray:靠!!第一次看见你的回复这么萌,好感动…… 后面是一只涕泗横流的猫。这家伙总是能找到各种各样丑得不可思议的猫表情图,一次次刷新祁寒对“猥琐”一词的理解。 阿猫大概是心情太好导致智商低劣,开始做起毫无营养的事。他最近在跟阿狗学编程,一时突发奇想,用C++写了个可以自动更改聊天工具昵称的小程序,可以不重复地随机排列他的姓名拼音“shengrui”的字母顺序。他每说一句话,就会自动换一个昵称。 于是聊天记录里出现了这样穷极无聊的对话—— riuneghs 说:亲爱的你看 hsiungre 说:我的昵称会变哟 Hans 说:……有意思吗? hesuginr 说:当然有 enrsihgu 说:我就是这样多变的男人啊~~~iesnrhug 说:你不觉得好像在跟不同的我说话吗srguhnie 说:每一次都带给你全新的感觉哟~~~[心][心][心] Hans 说:…… nsaH 说:没事别跟我说这些无聊的话,我很忙的。 erugnish 说:靠!你的名字怎么也变了?? asHn 说:嗯 naHs 说:我善于学习。 sreihgnu 说:…… 窗外的日光澄澈得托斯卡纳的艳阳。咬一口蛋糕,好像把阳光软软地吃进肚子里。 真是不可思议。跟阿猫在一起,就连空气和阳光都变成了甜的。 阿狗忽然转念想到,两个人相处了这么久,阿猫隔三差五就会送他一些小礼物,他却从来都没有回赠过什么。 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在今天送给阿猫一个小惊喜好了。 唔……要送什么好呢? 下了班,阿狗找了个借口提前溜掉,在附近的礼品街上转悠。 在选礼物这件事上,他丝毫也没有创造力。想破了脑袋,看花了眼睛,最后只好还是回归最简单的方式:送花。 阿猫喜欢牡丹,他是知道的。 不过送牡丹给阿猫的人很多,都是珍稀的品种。要是送普普通通的牡丹,他可能不会太喜欢吧。 真伤脑筋啊。 在路口等交通灯时,阿狗的目光忽然被街角处一家花店的橱窗吸引了。架子上精致的小篱笆内伸出几条纤长的翠枝,上面挂着一串串粉色的心形花朵。 那是荷包牡丹。 他记得关于这种花有个传说:古时候有个姑娘把送给恋人的定情荷包挂在牡丹枝上,最后就变成了这种花。 恋人,定情,多应景啊。虽然不是真正的牡丹,但毕竟也带了这两个字,算是跟沾了个边,说不定阿猫也会喜欢。 于是阿狗高高兴兴把这盆花抱回了家。 不用说,阿猫当然很喜欢。就算阿狗随手在路边捡个土坷垃送他,他也会喜欢的。 而且,仔细看过花朵的样子之后,阿猫更开心了,当即决定把它摆在卧室的飘窗上。晚上闲来无事,两个人就在床头对坐赏花。 荷包牡丹的花朵造型很奇特。上半部分是粉红色的心形,灯光下如丝绒般晶莹。正常人都会把注意力放在这里。然而,某猫的节操显然已经丢在了一九四五年的欧洲。他注意到的是此花的下半部分:一株莹白剔透的修长囊柱体,姣好的形状十分惹人遐思。 所以说,同样的世界看在不同的人眼中,差别是很大的。同一盆荷包牡丹,阿狗看见的是一个个可爱的心形小灯笼,阿猫看见的是一个个不能描写的物体,两个人都很愉快。 阿猫自然不会仅仅满足于观赏荷包牡丹。如此月夜花夕,赏心乐事,他不介意让他们更愉快一点。 “亲爱的,你洗澡的时间到了。”阿猫“好心”地提醒,一边“随手”从衣橱里拿了件浴衣给他。 阿狗接过,跑进了浴室,完全没有注意到今天这件浴衣是丝绸的。 古罗马时代,元老院曾经下令,禁止贵族穿用丝绸材质的衣物。因为它轻盈透薄,将人体优美的形态显露无遗,被认为“有伤风化”。 因为某猫的坏心眼,这件浴衣的材质比普通的丝绸更加轻盈透薄了那么一点点。 卧在床上的某猫一脸邪恶地甩着尾巴,等待着有伤风化的场面出现。 事实与他的预想一模一样。 刚出浴的身体还蒙着水汽,贴住皮肤的衣料本就薄如蝉翼,又被水被微微濡湿,紧贴肌肤之处几近透明,恍若无物。 什么叫欲遮还羞啊~~~什么叫“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影幢幢”啊~~~(ˉ﹃ˉ) 阿狗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某猫视×了一百遍,打开衣橱找内内。偶然之间,视线又落在那两件军服上面。其中一件是仿德军制服,他穿过两次了。另一件是仿美军的军官常服,还从来都没穿过。 阿狗的小心脏没来由地扑扑两下。 当初在西线重逢的时候,他们穿的都是野战服。他一直都想看阿猫穿军官常服的样子,一定帅得能让满天的星星都掉下来。有好几次,他对着衣橱里那套美式军服踌躇了许久,最终还是不好意思跟阿猫说出口。 阿狗偷偷打起了小算盘。呃……阿猫今天心情这么好,如果缠缠他,说不定他会穿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  捂脸,今天也是甜得腻人的节奏……(*/ω\*) 后篇的初稿是跟前篇同时写的,因为前篇后半部分比较虐,不知不觉就加倍把后篇写得甜甜甜…… 当时不觉得有什么,结果现在全部凑一起一看……艾玛,甜得有点……呃我还是继续捂脸吧(*/ω\*)||||||顺便跟亲们预告一下哈,这个文文还有一章半就完结啦~~下一篇文文依然是主攻,主角是大家认识的薛垣同学^o^北极狐,小玫瑰~~希望大家喜欢他哈~~~ ☆、阿猫阿狗-终章 他正这么想着,一双手臂就从身后环了过来。阿猫在他背后低声自言自语道:“这件衣服拿回来这么久,我还没试过。” “你想现在试吗?(///▽///)”阿狗一下子来了精神,心里的小尾巴兴奋得扑扑乱摆。 阿猫略略沉吟一下:“算了,太麻烦。今天很累,我想早点休息【才有鬼】。” “……(〓︿〓)”小尾巴失望地耷拉下来。 “不过,要是你愿意帮我穿,我倒是不介意试一下。” “好。(///▽///)” “我突然又改变主意了,还是睡觉吧。” “……(○︿○)” 如此几次三番,直到阿猫背过身去叽叽咕咕偷笑出声,驽钝的阿狗才终于明白过来,他又被这只猫耍着玩了一通。 阿狗悲愤了。今天说什么也要把这身军服套在阿猫身上,嗯! 虽然在床上永远是阿猫占上风,但认真打起架来,一个加强排的阿猫也是白搭。几乎就在一瞬间,阿猫便四脚朝天被放倒在地毯上,全身的关节被阿狗用柔术招式牢牢锁住,丝毫动弹不得。假如不考虑阿狗的目的,这简直就像是要被反攻的节奏。 不过阿狗的目的很单纯,不是剥光阿猫,而是恰恰相反。不一会儿,阿猫就被那一身深卡其色的军官制服裹了起来,金色的饰绪和海蓝色的勋略也都一一佩挂好。 只是,由于两人是以类似于滚打的扭曲姿态完成这一过程的,制服并没有呈现出原本笔挺而整齐的款型,有点衣衫不整。 阿狗要帮他整理好,却被阿猫制止了。这只猫对于自己香肩半露的军服造型十分满意,荡漾地花枝招展:“唉唉,一直都知道自己帅,每次都还是会被自己惊到。”一边说一边捉住阿狗的爪子,带往被扯开了的衬衫下摆。 阿猫的身材虽然没有恢复到当初在西线时的程度,但也比最初的小奶油强多了。尤其是因为最近某种健身活动进行得十分频繁,腹肌被锻炼得格外好。隆起的腹直肌因为用力而加深了轮廓,漂亮得无以复加。 阿狗轻轻戳了戳那隆起的腹肌,整个人都圆满了。他家的阿猫真性感,真性感。 阿猫的爪子自然也不会老实,隔着薄如蝉翼的浴衣在对方身上来回游走:“亲爱的,你上膛了。带弹携枪太危险,来,我帮你复位。” 阿狗虽然强大,但只有阿猫知道如何让他瞬间丧失战斗力。战局瞬息扭转,阿狗的背部抵着柔软的地毯,头顶是阿猫微微眯起的双眼,语音充满蛊惑:“来,给我背《骑士宣言》。” 不得不说,猫国王的趣味最近越来越奇怪,嗯~嗯~的时候不但要阿狗骑士重新说一遍效忠誓词,还要背诵骑士宣言。 “I will be kind to the weak. I will be brave against the strong. 。… I will be true to my friends. I will be faithful in love. (我誓愿善待弱小 我誓愿对抗强暴【那你倒是对抗啊喂!】 …… 我誓愿以诚待友 我誓愿忠于爱情。)” ──────我是清水的分割线────── 完事以后,被压在下面的阿狗问出了一句令阿猫勃然大怒的话:“你站得起来吗?” 混、混蛋!哪有受君这样问攻君的!这简直就是红果果的鄙视啊!(##‵□′) “这还用问吗!!……快扶我一把。” 唯一的烦恼是第二天早上发现的。 阿狗醒来的时候,看见阿猫一脸沧桑地拿着那件军服外套,把上面的一块罪证指给他看。 这种东西肯定不能直接拿去洗衣店,必须自己清理。于是两只开始推诿责任。 “从我的角度弄不到这里。” “但可能是从你身上流下去的啊!” “这么说的话你不也一样?” “一样你个毛线团!!要不然我们情景再现一次?” 不得已,最后用猜拳的方式决定,这是阿猫弄的,由他负责处理。 终章、罗马假期 时光如梭,又是一年春末。 一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可以发生很多改变。最重要的改变,当属盛昌默认了祁寒的“过门”。 他眼见着二儿子盛釚走上了正轨,已经幸福地嫁做人妇的女儿盛清蓝又时不时在他耳边吹风:“就当大哥娶了一个想过丁克生活的嫂子,不是也没什么了不得的嘛!” 盛昌思来想去,也罢,儿女自有儿女福,用不着把子孙八辈的心都操完。他们爱跟谁在一起,就在一起吧。 关于祁寒的名分问题,盛昌把李律师找来签了一个扶养协议。祁寒在名义上成了盛家的小儿子,皆大欢喜。 四月再次到来时,盛锐的心又开始蠢蠢欲动。他打算带着祁寒重回罗马。 一年前那场煞费苦心的欧洲之旅,是为了盛清蓝。这一回,则是为了他自己。 他计划和祁寒一起把当时的行程再照原路走一遍,每一处都预定好了旅馆和车辆。 至于跳马莫雷瀑布就算了,这个有过一次就足够了(=。=;)。不过如果祁寒有兴趣,他们也可以去坐橡皮艇,玩一把白水漂流。 除了这些之外,他还提前写了数封情书,计算好天数,让助理替他到时候按顺序从罗马寄出,每天一封。收信人是祁寒,地址是他们在柏林预定的酒店房间。这样一来,等他们住在柏林的时候,祁寒每天都会收到一封盛锐从罗马寄来的情书。届时盛锐就会一脸无辜地摊摊手说:“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它们肯定是穿越了。” 一切安排妥当,唯一剩下的就是怎么“诳”祁寒。 找了个合适的时机,他告诉祁寒:“亲爱的,我要出趟差。大概两个星期左右。我不在家的时候,你好好照顾自己。” 别人家的媳妇听说老公要出差,通常都多多少少会表达一下这样的意思:“要两个星期这么久啊,不能带家属吗?我也想陪你去。” 然后他就可以施施然说出总裁们的经典台词之一:“真没办法,你这黏人的小妖精。” 但自家媳妇的回答是这样的: “哦。” 没了。 “……拜托!我要出差两个星期啊!两个星期!都半个月了好吗!你就没有什么特别的话想对我说吗?” “没。▼_▼” “……”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是一种小妖精,气人的小妖精。 深感被媳妇忽视了的阿猫气得鼓鼓的,故意在休息日跑到公司里消磨了一天时间,当真让这家伙尝尝独守空房的滋味。结果晚上回家时,看见对方愉快地抱着笔记本电脑坐在书房里,敲敲代码写写程序吃吃点心,总之该干啥干啥,丝毫也没有被冷落了一天的人应有的反馈。 ……老子真的累觉不爱了好吗!都说七年之痒,这才刚满一年,你就已然视我如家具了好吗!以后的日子真要平淡如白开水了好吗!(╯‵□′)╯┻━┻阿猫愤怒地去卧室换衣服,忽见床头上散落着几页纸。每张纸上都用铅笔画着一猫一狗依偎在一起睡觉的图案,空白处满满地写着Ktzchen(小猫)。 阿猫阿猫阿猫。 阿猫眉梢一挑。 只有孤零零的阿猫?那怎么行! 毫不犹豫拿起铅笔,在每一个Ktzchen旁边都添上一个Hündchen(小狗)。 阿狗阿狗阿狗。 纸面有点拥挤,有些地方已经写不下了,字迹不得不重叠在一起。阿猫一丝不苟完成了这件重大工程,确保每一个“小猫”都得到了一个“小狗”,才满意地放下纸笔。 Ktzchen, Hündchen.第一次发觉,这两个词被并列着写在一起是如此可爱,和ü上面那两个小点,像一双好奇地睁开打量着世界的小眼睛。 阿猫被这样童稚的想法逗得愉悦起来,心又变得软绵绵的。真是的,跟这种家伙较什么劲哪。 他拿着那几页纸回到书房:“这些猫猫狗狗是你画的么?” “嗯。网络上有一个教漫画的教程,我就学了一下。” 阿猫在他身边坐下:“你也可以画点其它的嘛。比如我们相处过的场景。有一个德国插画家出过一部绘本,《瞬间收藏家》,你听说过么?很有意思的一本书。我们也可以弄一个画集,把我们最有纪念意义的瞬间记录下来。” 阿狗的眼睛亮了亮,又转而露出一丝苦恼:“可是我只会临摹,不会自己创作。” “这简单,把你脑子里想的画面临摹下来不就好啦。” 阿狗想了想,哒哒哒跑掉了。过了几分钟跑回来,给阿猫看他的画。 一张纯黑的纸。 阿猫:“你画的啥?” 阿狗:“我们在斯波莱托的那个晚上。” 阿猫:“……很好。很写实。很传神。-_-” 既然话题说到了斯波莱托,不如借此机会跟他说去欧洲的事吧。 阿猫摸了摸对方的脑袋,“跟你说件事,过两天你陪我一起去欧洲好不好?不是出差,是旅行。我之前是骗你的。” “好。” “第一站是罗马呦~” “哦。” “虽然我已经习惯了你这样,但你就不能多少给我一点让我惊讶的热烈回应吗?来,配合一下,surprise me!” “我黑进了你的电脑,看了你全部的行程安排。(* ̄︶ ̄*)” “……” 麻蛋,确实够surprise.这一回是真的累觉不爱了。 意大利,罗马。 四月末的罗通达广场,依然是阳光明媚,人潮涌动。 阿猫指了指广场北部一家店:“亲爱的,这家的冰淇淋很好吃,你想要吗?”意大利特产的冰淇淋叫gelato,与普通的冰淇淋略有不同。 阿狗愉快地点点头:“想。” 阿猫也愉快地点点头:“没带钱。” “……” 两个人在广场上溜溜达达,等待助理送钞票过来。 阿猫看了一眼太阳的方位,忽然拉着阿狗直奔进万神殿前面,径直把他带到一个特别的位置。 初见那天,阿狗就站在这里,挺拔的身姿被来自宇宙的光束照亮。 “你还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在这里?” 阿猫的语气故作平淡,眼神却在得瑟地催促——“快说你记得!” 阿狗回答的语调毫无起伏:“没印象。” 阿猫立刻炸毛了:“真的?” “嗯。”嘴上这么说,唇角却悄悄弯起温暖而明晰的弧度。Ray from heaven,怎可能忘记。 阿猫没有看见他的微笑,以为他真的不记得了,气得跳脚。公共场合,不好把他怎么样,只能暗自愤愤发誓,今晚定要把他压倒一百遍。 助理打来电话,说赶到冰淇淋店了。 阿猫扯住阿狗:“走吧,我们去吃gelato.” 转身之际,祁寒回眸向万神殿投去一瞥。那一天,宛如圣光的阳光照亮了这座殿堂,也照进了他与他共同的命运。 有不知名的温柔,像藤蔓寸寸缠绕,丝丝勾留。 Keep going, als ich kann. 尽我所能,和你一起走下去。 以万神之名,以宇宙之名,用我的一生,与你相守。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啦~~完结啦~~~\(≧▽≦)/~跟大家道歉,最后一章拖了两天(╯﹏╰|||)居然能在初稿完成度50%的情况下还卡文卡成这样,也是醉了……手速渣伤不起啊orz过一段时间会从头修一遍,改掉一些小的bug,欢迎大家帮我捉虫~~亲们有什么想法和意见,请不要大意的砸过来吧!!吐槽拍砖什么都可以,好想好想听到大家的意见QAQ下一篇文《[星际]玫瑰之名》,主角薛小狐狸,请大家多多支持(≧ω≦) 预定开坑时间4月30日,正在玩命存稿中~~~感兴趣的亲们可以戳这个按钮收藏文案【打开的是绿JJ页面,费手机流量的亲不要点】→─────感谢───── 感谢一直以来支持这个文文的小天使们:啊、梁凉、Lrj、炎夜、珈敉、啥米子、正派,以及很多留评的亲们~~么么哒,爱泥萌>3<感谢投雷的小天使们: ┏━━━━━━━━━━━━━━━━━━━━┓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 ┃书本网整理 ┃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 ┃ ┃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